抄经

    剩下的五位侍妾,姜妤虽与陶书雪同为庶妃,但因她握了掌管后院一权,是以后院众人多以她为尊。

    ——当然,陶书雪除外。

    既是后院侍妾之首,自当做好带头,于是率先开口轻问:“不知王爷今日召妾身等人来书房,可是有事吩咐?”

    声音清冷且温柔。

    顾承司调整了鼻间气息,微咳两声后又装出久坐难撑的模样靠在椅背上,让自己的病状看着更加真实。

    眸光虚弱抬起,落在开口的姜妤身上,一身净雅白裙,头饰也只是一支简单的镶玉银簪,冷淡出尘如空谷幽兰,一如她的性子,便是遇到再急切或再过分的事,都能处变不惊,好似不染纤尘的仙子。

    顾承司一时有些晃了神。

    不为旁的,只因姜妤这张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的脸。

    “王爷?”

    瞧王爷一直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姜妤面露浅笑,轻唤了声。

    能得王爷这般良久注视,她心里是隐隐带甜的,只是众人之前,她不好意思将娇羞表露出来,是以神情举止皆是分寸得恰到好处。

    “咳咳……”

    自觉一时失神,顾承司忙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回归正题。

    可正待他准备开口时,那道粗鄙的声音又在耳边嚣张地响起——

    【不就是一朵寡淡无味的白莲花么,至于看得那么入神,这后院美人又不止她一个。】

    仍是陶书雪。

    细细听来,仿若心里积了天大的怨气一般。

    眼下事紧,对这些酸言醋语,顾承司听便听了,只当是让他识清了他这位生于书香世家的庶妃的秉性。

    不做理会,只开口道出今日目的:“前些日子本王因病昏迷数日,醒来后近几日夜里接连梦见先皇,谆教于耳,本王感念在心,亦甚是想念先皇,是以欲等过几日病情稍稳之后去一趟皇陵,先皇生前信佛礼佛,本王便想着抄些佛经同带去皇陵,奈何本王久病缠身,身虚体乏,便是书写这般的小事,时间稍长亦感吃力,遂今日召来众位替本王分担一二。”

    这一长篇大论说完,又连喘带轻咳了一阵,将因病而吃力虚乏之感装得淋漓尽致。

    他要名正言顺地去皇陵,在顾昭合那里,就得有个由头,外加调查字迹一事,并二为一恰可一并解决。

    闻知王爷今日叫她们前来的目的,众侍妾左右相视,虽出乎意料,但迫于面上的功夫,也都纷纷福身领命。

    心怀诡事之人,意图自来不纯,面上虽安好,可心里在听了这番话时,难免没有一些思谋了。

    【接连梦见已逝之人……此莫不是殒命之兆?若果真如此,倒是极好不过,无需脏了本小姐的手,对上可交差,本小姐亦能早些自由。】

    【去皇陵?这倒是一个好机会,不知可否求得王爷应允,带上我一同前往。】

    【瞧着病秧子情况似乎比之前更严重,甚至开始接连梦到死人了,难道……时日无多了?看来我的计划必须尽快推进了,否则他一死,我这么多辛苦付出就全泡汤了。】

    【梦见先皇?需将此事先禀报主人再做定夺。】

    【……】

    这些心声几乎是同时蹦出,叽叽喳喳缠搅于一起,一股脑尽数挤入顾承司脑海。

    他听见了阴谋,听出了利用,听到了几乎每一个的不友善,即便早有准备,可当真真切切听到时,还是忍不住一阵恶寒,这些冰冷杀伐的字眼犹如一根根尖锐的针刺一般扎向他的每一根神经,反反复复,且越来越厉害,仿佛直入脑髓之中,甚至已有痛感袭来。

    但他必须忍着,听着,努力将这些交叉闯入的字眼一个一个按序排整好,与心念它们的主人对上号。

    因为这将是他挖出府中细作最捷径的办法。

    “叽叽喳喳”仍在继续,可转瞬又戛然停止,只因一道轻悦又柔软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姜妤,只听她雅声问道:“不知妾身们应该抄哪一部经文为妥?”

    顾承司默想片刻,言道:“就抄《心经》吧。”

    须臾,又补充:“此事你安排下去,每人五十份,明日傍晚拿给本王。”

    闻言,姜妤面色轻凝,心经虽短,但五十份也非小数,可瞧王爷心意之坚,她也无从说情,只能颔首领道:“妾身遵命,明日傍晚,妾身收好,给王爷您送来。”

    顾承司点了头,此时耳边免不了又是一阵牢骚抱怨,毕竟对那些各怀心思的侍妾而言,除了为见不得人的任务暗中筹谋奔走外,最舒服的日子便是吃喝玩乐闲,让她们抄经文,跟惩罚无二样,心里自然生了各色怨气。

    但面上倒是各个都装得情深义重体贴关心。

    细听一阵,除了抱怨外再无旁的有用信息,他便也懒得听这些消沉埋怨之言,只是想到此前锦美人送来的药被下毒一事,他顺便又提了一嘴:“此前锦美人替本王试药中毒一事,你们当有听闻,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此问一出,众侍妾左右相视,似讨论窃语,但皆是满面疑惑,每人心底想的无非就是王爷突然提及此事,莫不是怀疑她们吧。

    猜及此,忙纷纷摇头,说着虽听闻但并不知真凶等言词。

    中毒一事高陌细细查过,并未有任何线索,能做得滴水不漏,想来下毒之人必是个中高手,询问这群女人,顾承司本就没指望能找到什么线索,然,事实却偏偏让他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一众否决声中,他偏偏听到了一条——

    【难道王爷并不怀疑‘锦沅婷’?】

    停了须臾,同一声音继而又起——

    【我该如何提醒王爷,‘锦沅婷’此人,留不得。】

    这声音,温和清淡,轻柔淑雅。

    顾承司眸光默然落到眼前的姜妤身上。

    自这群侍妾站到了书案前,他能听得她们每人或多或少皆有心声,唯独这位姜庶妃,自始至终,他未曾听到她内心有半点杂言,干净得如一片白纸。

    除了此时。

    可她这心念之言,他却有些不懂,缘何她会觉得“锦沅婷”此人留不得?

    他记得上一世她与锦沅婷之间相处淡淡,并无冲突,是而她怎会对锦沅婷有此仇视?

    再有,她一向寡淡,甚至刚刚一直都能心神稳而无言,为何偏偏在自己提到下毒一事时她走了心神,莫非……此事与她有关?

    他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且他疑惑期间,姜妤愣神一直未止,便是他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对方也未曾回过神来。

    ——至少在上一世,她在自己面前,向来不会如此。

    眼下却因自己问了中毒一事而反常,他倒是好奇了。

    “此事姜庶妃如何看?”

    他突然问道。

    姜妤被问声拉回,才识起自己竟走了神,忙敛回神思,滴水不漏地答道:“据妾身所知,这药自郭御医开了方子后,王爷便派了锦美人去抓药熬药端药,此间并不曾假手任何人,所以依妾身拙见,最可能出问题的两个环节便是药方和抓药熬药的整个过程。”

    她并不忌惮将怀疑也落到皇帝亲自带来的郭御医身上,因为这绝不可能,所以她的此番回答,自然是将矛头指向了新入府的美人,“锦沅婷”。

    从这些简单的心声和问答来看,顾承司多少怀疑,这位一向处变不惊,行事总能恰到好处的庶妃是否一如那些侍妾那般,嫁入王府,皆有秘密。

    他想再探一探。

    遂又问:“郭御医乃本王皇兄亲自带来为本王诊治的,依姜爱妾所言,难道本王的皇兄也有嫌疑。”

    明明想将祸水引到锦美人身上,却没想被王爷如此理解,姜妤面色一震,忙跪地解释:“妾身不敢,只是……只是……除了郭御医,妾身能想到的唯一出问题的点,便只有抓药熬药端药这些上了,可……臣妾听闻,锦美人试药后去而复返告知于您,如此说来,似乎锦美人亦无嫌疑,至于具体是谁,妾身才浅,是当真分析不出了。”

    顾承司……

    听其言后,再细细听其是否内心有所想,无奈,半晌,再未有只字片言。

    倒是陶书雪,心声出众又跳得欢——

    【这还用说,最大的嫌疑除了锦美人还能有谁,也就只有这个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病瞎子才轻易就排除那小狐狸精的嫌疑,傻!】

    顾承司:……

    收回忍不住想冷视陶书雪的目光,对跪地的姜妤道:“起来罢,此事本王也只是想听听大家的看法,你有此分析实属正常,本王之前也这样猜想过。”

    免了姜妤的跪地,语气也柔和下去,有气无力般:“今日便到此,每人去锦美人处领一份砚墨,抄经去吧。”

    姜妤谢礼站起身来。

    这些妾室们听闻今日到此,心中也是一喜,可随即被令着去领一份砚墨,又是一疑,皆心想谁家院里还没一方砚台两块墨的,抄个经文而已,还需他连砚墨也备了?

    这般,倒不如你自个儿抄得了。

    可瞧见王爷已经闭目养神,她们也都识趣地不好再多问,只俯身领命后,皆往西南角“干苦力”的“锦沅婷”和傅婉灵两人处领砚墨去了。

    只是细想来,她们不也是干苦力的么。

    身后,待这群女人自书案前离开后,顾承司闭着的眼眸缓缓睁开,那些尖细嘈杂的心声也由强及弱,直至不可闻。

    他看了,约莫丈余的距离。

    再回想刚刚收集的种种心声,细细分辨,皆已将其与它们的主人对上号,眸光不由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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