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三年，夏。
大庆殿，赵熙宸召见程步云。
去年秋闱，程步云金榜题名，在京任职文散官，八品承务郎一职，官微没有上朝资格，通常是见不着天子的。
赵熙宸对谈诗论赋，有些兴致，召见他也是为了此事。
“你说这首小词是你写的？”
程步云双手举着诗简，俯跪在殿中：“回禀官家，正是微臣所写。”
他所指的词是那首‘妾似繁星君似月，点点繁星照月明，几番西风戏，无计消愁；燕双归，清宵长，一别辗转十八路，故他乡。’
“听说江陵府还缺个县尉，你去吧。”
程步云暗暗侧目，八品承务郎变成九品县尉，这是官位还没捂热，就要被贬江陵了？不是听闻官家很喜欢这首词吗？怎么满心期许的升官变成了贬官。
“谢官家。”
程步云退去，怀恭递过手臂护赵熙宸起身：“官家怎想着亲自过问程步云这样的小官？”
“朕在后宫中听说过他。再说，朝中大事，有瑾王协办，朕落个清闲。”
怀恭低眸，似是明白了其中缘由，颔首笑着：“瑾王这人，老奴看着他长大，官家再宠信，也该提防些。”
赵熙宸神情不变并未答言。
*
荆湖北路江陵府，古来被视为天险之地，位处长江北岸，长年受洪水泛滥之害。
相传古代有一条蛟龙盘踞江陵，形成了神龙山。
神龙山地形复杂，又有野兽毒虫出没，凶险至极，连当地猎户都不敢涉猎此地。
说是只要入了神龙山，不管你是亡命之徒，还是西夏逃兵，都能有一容身之所，许多穷途末路之人闻风而来，他们实力强悍，随便一个人都能在江湖中兴起风浪，县衙的兵卒们根本不是对手，上一任县尉曹铎剿匪被杀，消息传回汴京，官家大怒，近期又调遣了新县尉来此。
神龙山，神龙寨。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哈哈哈！”这人络腮胡，身躯庞大，脸宽臂粗，双手握着开天斧，乃是神龙山四当家，自称花容神。
“新到任的县尉老爷叫程步云，是个拈花宿柳的文人，中看不中用。”神龙山三当家许昌中，行伍出身，曾投效兵部侍郎上官景麾下。
“朝廷派这么个不中用的软蛋来，是没把俺们神龙山放在眼里，等俺去宰了他，不叫他白跑这一遭。”花容神咧嘴吆喝着，惹的一众悍匪哈哈大笑。
“我看此人不忙杀，先将他虏来，让朝廷上交银子来赎，不是更好。”许昌中早有打算。
虎头石椅上，歪坐着一绿巾高帽的中年男人白旭，他饶有兴致看向众人。
“朝廷若是不从呢？”
“管他娘的从不从，大不了斩了这县尉，老子们就此起义。”花容神兴致颇高。
白旭许昌中对视一眼，暗暗发笑。
*
程步云赴任江陵后，才得知此地悍匪横行，他迅速上报荆湖北路督指挥使田继来，请他就近安排军队剿匪，可近期在赵阚等人力挺下，大宋同意了与金结盟，发兵辽国，已无暇管这些剿匪之事。
几个师爷轮番诉述，程步云早吓的面色煞白，战战兢兢。
“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颇有手段，自然不怕我们这小小县衙。”冯师爷一脸无可奈何。
“这，这是不知道王法森严！”程步云心中后怕，强撑面子。
冯师爷连连点头，自言道：“为了大人的安全，剿匪之事，是不能再提了。”
“不提不提。”程步云神情忧虑，刚来时还扬言势要将恶匪剿灭，给当地百姓做主，得知没有兵马支援时，瞬间又怂了。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没几日程步云被劫持，劫匪要求朝廷千金来赎，师爷们上报此事后，久久未有回音，倒是新上任的草包县尉被掳的消息传开，惹的江陵百姓人心惶惶。
*
城外十里坡有处凉亭茶驿，往来客商都在此处歇脚，一直是胡姓祖孙在打理。
去年路过此地，因胡老头送了楚茵茵一个大鲜果而结缘，凌平洲说这绿瓜产自辽国，叫西瓜，大宋不常见。老胡头说起自己年少时，曾是凌家军的一个亭长，早年到过辽国，带了些西瓜种子回来，他的孙子胡嘉胥，是边境捡的，可惜是个哑巴。
酷暑节气，西瓜盛产，凡是过路行人，均可免费尝上一块。
这日傍晚，几个男子打马路过，在此歇脚吃茶，跟胡嘉胥说话，半天未见回应，大为不悦。
楚茵茵见他们虽是寻常打扮，听口音却是汴京来的，奈何已经遇上，不得不答言：“官爷莫气，我哥是个哑子。”
说的是江陵当地方言，几人勉强听懂。
“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官的。”转身打量着头戴帷帽的楚茵茵。
她刻意粗声道：“我皆都是骑驴仔，骑黄牛，骑马的都是官老爷。”
“你们是江陵人士？”这人大口啃着爪，未再多疑。
“地地道道的江陵人。”她让胡嘉胥再切一个西瓜给几人端去。
“这是什么果子？”这么大的果子，还真是少见。
“是江陵独有的甜瓜，地里多的是，好多百姓家都有，官爷们喜欢可多吃些。”
“谢过小娘子，劳你将帷帽摘了。”语气不似协商。
见她迟迟不肯动手，几人纷纷打眼望去。
迟疑半响，楚茵茵缓缓摘下帷帽，一块嫣红色胎记占据了大半张脸，他们瞧见后，再未仔细打量，但主观上已经料定这对兄妹，一个哑一个丑：“多有冒犯，小娘子莫怪。”
“冒得事，官爷几个，可是在找什么呐？”她带上帷帽，随口问了句。
“告诉你也无妨。”四顾无人，但还是压低了声音:“王妃与人私奔了。”
“啊？”让楚茵茵吃惊的是，这话从一个兵卒口中说出。
这惊讶的反应在他们看来也是正常：“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事隐晦的很，若是在汴京，这种话说了是要杀头的，万万提不得。”
“那是不会提的。”透过帷帽看向几人，心中莫名紧张。
“这不提，也不代表就没人知道，几次扩大搜寻，找的人多了，找什么人，自然满不住。”
“那是。”
另一男子拍了拍这人肩膀，示意他勿再多言，又随手留下几个铜贯子，道：“今日的话，还请小娘子权当没听过。”
“是是是，这南来北往的，开玩笑的人多了去，转头就忘了。”楚茵茵赶紧收下铜贯子。
几人打马离去，留下一桌子瓜皮。
胡嘉胥收拾完，将他们吃剩的半个西瓜，分成小块，与楚茵茵推来推去，是真吃不下，又不想糟践了。
“你们在干嘛呢？”胡老头与凌平洲又推了一车西瓜过来。
“吃瓜。”楚茵茵掀起帷帽，笑容可爱极了。
“不对劲。”凌平洲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肉感十足。
“吃的是我自己的瓜，怎么不对劲？”好歹种瓜时我也出了些力，这种瓜得瓜种果得果，种个西瓜来解渴，没什么不对的。
“听闻程步云被抓了多日，你不担心？”凌平洲说这话时，却是看向胡嘉胥。
“担心啊！”见平洲眸光透着古怪，柔声道：“我更担心你。”
他不会吃醋了吧？我是想救程步云，可我们不是自顾不暇嘛。神龙山凶险，据说是有去无回之地。程步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朝廷却是迟迟没有回音，像是毫不在意他的死活，着实令人寒心。
“我不去，让老胡去。”凌平洲自顾坐下。
楚茵茵看向一侧努力挺直腰杆的胡老头，头发花白，走路又慢，怕是连悍匪的小手指都敌不过：“这怎么行？”
“也是，老胡年纪大了，让嘉胥陪他同去吧！”
楚茵茵抿着嘴，这不是让嘉胥陪他，是想让嘉胥陪葬吧！嘉胥不能言语，而且看起来也不太聪明，平日里好吃懒做，脏活累活都是老胡头在干。
“嘉胥怎么能去神龙山，会吓着他的。”
见楚茵茵神情担忧，胡嘉胥眸低暗暗轮播着鄙夷、嘲讽、不屑。
老胡头尴尬道：“夫人不要担心，老朽在神龙山，有熟人。”
这神龙山也能找关系？还真是令人颇为意外啊！
老胡头上山第三天，山寨派人来迎凌平洲，待遇好到让人生疑。
神龙寨盘山而建，房屋千所，中间形成一处空谷，绝壁千丈，可见谷底有湖，四壁藤花烂漫，姹紫千红，无端增添了不少好感。
山脊最高处的明世堂中立着规矩，谁能打赢镇山王，谁就有说话的权力。
神龙镇山王，是二当家陆红梅，擅使梨花枪，天下无敌手，鲜少现身。
也是这日才知，神龙山的五当家，叫胡嘉胥，这胡老头所谓的熟人，正是这个哑子胡嘉胥，人称小五爷，负责收集情报，还是个轻功高手。
后来梨花枪断，陆红梅败了，大当家只能同意放了程步云。
山牢中的程步云，已经被胖揍了好几顿，听见有人开门，还以为是自己的死期到了。
见到楚茵茵，愣了大半响，才喜极而泣：“得见老友，夕可死矣，终是无憾了。”
“如此说来，是不必费心救你了？”楚茵茵故意又将牢门合上。
“别别别，一别两三年，你是一点也没变。”程步云啪的拉住牢门，恨不能直接从缝隙钻出来。东张西望一番，目光暗戳戳锁定凌平洲：“这帮贼匪，还虏了良家妇女，少保若是方便的话，不如一起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