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午饭时间马上要到了，方宜等人也已把该炖的、该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是莫狄想，后厨确实能把全部菜单，整整二十几道菜都给她上一遍。

    但现在酒楼还在营业，不管怎么说，都应当以客人为先，不能影响正常经营，莫狄提出的这个要求堪称傲慢。难道真就由着她在酒楼里这么说一不二？

    莫狄手握视察者的权柄，能决定临州分酒楼的补助多少，焉知不会随心所欲，提出更多无理的要求。毕竟答应了第一次，就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难道次次都要照办吗？

    她能带点补助来自然是好，不过就算没有补助，自己在这里当掌勺，还怕酒楼活不下去？更何况当了这么多年江家家主，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手下人刁难，还是第一次。

    江牧雪咬咬牙齿，不耐烦地将额前的碎发甩到后边去。她擦干净手，深吸了一口气，鼓鼓腮帮，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假笑，大步向大堂走去。

    “欸，连棠，你干什么？”蔡辽跟在后头急道，“息怒息怒，别打起来啊！”

    江牧雪颇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回过头，一把掀开布帘，朝着负手看向墙上书画的莫狄朗声道：“莫姑姑好胃口，只是楼里套餐菜量大，种类多，一时恐怕上不齐。”

    莫狄看向她，道：“我可以等。”

    “不如先上三种套餐？”江牧雪笑道，“菜冷了味道会变，也怕莫姑姑吃得腻了。而且中午生意好，要是紧着一个人来，其他不知情的客人怕有意见。”

    “江家酒楼一贯是八十八道菜，你们删减得只剩二十道出头，还做不成么？”莫狄微嘲道，“我若如实跟主家报道，只怕上面的人认为你们脾气大，本事小。”

    威胁谁呢，江牧雪根本不吃这一套，只道：“莫姑姑，我确实能力有限，一时半会真上不齐全部的菜。更何况你舟车劳顿，在楼里等一整天也太操劳了，不如还是先检查一半，让我们蔡掌柜早日送你回客栈休息，明日再来？”

    莫狄拿补助要挟她，而她偏偏不在乎，莫狄还能拿她怎么办？

    “……也罢。”

    许是她这副面上柔和、实质强硬的做派超出了莫狄的预想，莫狄一时也拿捏不定此刻是不是要撕破脸，顿了一下，竟是勉强答应了。

    江牧雪随口道了声谢，便回后厨继续准备去了，留下蔡辽和面露不悦的莫狄大眼瞪小眼。

    *

    冬天黑得早，莫狄皱着眉尝完了三份套餐，又看了好一会儿账簿，屋外已是暮云蔼蔼，蔡辽礼貌地名为带，实则是赶，将她送去了客栈。

    蔡辽和江牧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惯了，因此坐在马车上一路都在吹捧莫狄，又表忠心，又说笑话，把她哄得顺顺服服的。同时依照江牧雪的吩咐，话里话外暗暗打听莫狄究竟是主家里什么角色。

    莫狄敏锐察觉到她的意图，道：“好奇这个做什么？你们酒楼瞧着不是挺硬气的吗，特别是那个掌勺。”

    “诶呀，莫姑姑见谅，连棠乡下来的，您别跟她一般见识。”蔡辽笑着打哈哈，“她没眼力见，我有！您今天一来，那通身的气派，我都不敢多瞧。我们打赌呢，像您这样的人物，那肯定正儿八经做过好久大掌柜，然后升上去管人的，跟我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就是不一样。”

    莫狄斜着眼觑了她一眼，半笑不笑道：“我本不想多说……之前江家给长公主办过宴席，记得吗？”

    “记得记得，莫非是莫姑姑经手的？”蔡辽连忙点头。

    “不，”莫狄道，“那几日我临时被家主吩咐了别的差事，不得不放下了长公主那边的事务，这才——”

    长公主的宴席这才出了岔子！

    蔡辽心下一惊，当即明白到她言下之意。若是莫狄能经手皇家盛宴，缺了她就不行，还能被江家家主亲自吩咐差事，在主家的地位自然高不可攀。

    莫狄意味深长道：“那掌勺眼界小便罢了，我也不同她计较。如今你是掌柜，可得耳聪目明，多为自家酒楼打算，别让下面的人害了。——我呢，瞧你前途还敞亮着呢。”

    车轮“嘎吱”一声，在雪地里缓缓止住，马车停在了客栈外。

    莫狄微微一笑，也不管蔡辽，率先下了车。

    蔡辽心乱如麻，一时惶恐刚刚江牧雪的不客气，一时又庆幸自己拍马屁似乎卓有成效。她甩甩头，猛地回过神来，赶忙下车赶去客栈台前，掏出十两银子，豪气地为莫狄定下了一间天字号上房。

    眼见着马车在后院停好，莫狄也挑挑剔剔地踏进房间，蔡辽这才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在湿滑的雪地上往回跑。

    得快些告诉连棠！

    等她忙不慌赶到后厨时，江牧雪正站在佛跳墙的锅前，拿着汤勺不停搅拌。

    各种肉类已经被煮得软烂，稍微一搅就纷纷从骨头上脱落，变为细碎的肉屑。便是本来坚硬的骨头，骨髓也洇着油光，缓慢地融进奶白色的汤水里。

    肉汁香气在后厨内浓郁万分，蔡辽先咽了口口水，接着才噼里啪啦一阵倒豆子似的，把这一路的对话都和江牧雪说了。

    “连棠，你觉得呢？”她讲得口干舌燥，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水，“她就算诓骗我，也不至于骗到这份上吧？毕竟咱们迟早还是会跟主家联系上的，她可能真是江家相当了不得的角色……”

    在她的视线尽头，江牧雪背对着她，单手抬起汤锅，往用于过滤的纱网上倾倒，很快便滤出满满一大碗微浑的白汤。她又往里加了些许酒，某种奇妙的反应下，汤汁竟徐徐变得清澈金黄。

    这正是佛跳墙的重要一步，从白汤变为金汤，俗称“一汤十变”。

    做完这步，江牧雪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回头道：“我觉得至于。”

    “啊？”蔡辽愣了。

    江牧雪慢条斯理地擦擦手，说：“在你回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个莫姑姑究竟是谁，又听了你的话，现在我心中有了猜测。”

    “什么猜测？”

    江牧雪摇摇头，在嘴唇边竖了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蔡辽见她如此，有点紧张，双手紧攥着走到她身边，低头将耳朵凑了过去。

    “莫狄……”

    江牧雪轻声道。

    “根本就不是江家人。”

    数里外，客栈天字上房内。

    莫狄端坐在桌前，低头望着面前的铜镜。

    镜中人眉头微皱，薄唇紧抿，耷拉的眼皮下，两颗浑浊发黄的眼珠反射着幽微烛火，显现出让人忍不住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犀利眼神。

    然而下一刻，那眼皮飞快一眨，双眼猛地瞪大，紧抿的嘴也夸张地张开，嘴唇与牙齿不断左右活动，像是在虚空中大口大口地撕扯、咀嚼着什么。

    细小的裂纹在眼角一道道蔓延，莫狄拿起桌边湿淋淋的手巾，往眼前一蒙，然后狠狠来回摩擦。

    手巾落下，两团黄黄的小东西滚落在地，镜子中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仍然是发黄的眼珠，此刻却如春茶般生机勃勃，镶嵌在这张步入衰老的面孔上，分外诡异。

    “唉——”

    莫狄向后一仰，瘫在椅子靠背上，望着天花板。她随意抖了抖腿，仿佛不得劲似的，猛的又把两条腿架在了桌子上。

    “真麻烦，”她嘀咕道，“厨子会做菜不就行了，那么有心眼有什么用，害我嘴都快讲干了。”

    顿了顿，她又笑了：“不过，还是蛮蠢的，哈哈哈……估计这时候还蹲在厨房里，傻乎乎给我煲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