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江牧雪也不免微微吃惊，方宜更是当即和秦晴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佛跳墙是闽南一带的名菜，制作工艺极为复杂，须采用鲍参翅肚等整整十八种食材，熬制三天二夜，方能成汤。

    煨汤的手艺，勤学苦练十余年也能炉火纯青，然而天底下会做佛跳墙的厨子却屈指可数，盖因要学会做这道名菜，首先便得有本钱与渠道，才能买到大量昂贵的鲍参翅肚用以练习。

    便是实力雄厚的江家，也只挑拔尖的学徒传授做法。寻常厨子别说会做了，怕是瞧都没瞧见过佛跳墙的真容。

    莫狄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则摆明了就是在故意为难江牧雪：你一个乡下地方来的小厨子，怎么可能会做这道名菜？

    “哈哈，既然莫姑姑想……”蔡辽不懂厨艺，刚想殷勤答应，站她后头的秦晴迅速拽了拽她的衣角，阻止她接下来的话。

    蔡辽立刻闭紧嘴巴，悄悄往江牧雪那边瞟去。

    众人视线中心，江牧雪挑了挑眉，平静道：“莫姑姑当真？”

    “自然，”莫狄垂下眼端详自己的指甲，不咸不淡道，“江家掌勺这个位置，你运气好接下了，可也得接得住，不是么？”

    她掀起眼皮，再次看向江牧雪：“当然，若是你确实不会，我也只能如实上报了，除非……”

    江牧雪打断她，微微笑道：“久闻佛跳墙的大名，没想到还能有亲手做的一天，谢谢莫姑姑给的机会了。”

    莫狄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莫测的情绪，亦道：“那我便恭候连掌勺的大菜了。”

    她站起身，挥手让众人散开，又亲自打开了大门。楼外雪光明亮，早有几名食客站在门外，等着尝尝招牌上写的《鸳鸯记》同款红豆沙饼。莫狄瞬间变化了表情，露出诚恳的笑容迎他们进来。

    *

    后厨内，蔡辽急惶惶道：“秦晴你刚刚拉我，佛跳墙是不是特别难做啊？”

    除了几个伙计留在大堂迎客，剩下众人团团聚在江牧雪身边。

    “岂止是难做，”方宜翻了个白眼，“会做的人少得很，连我都只吃……不是，连万家估计都没吃到过几次。这个什么莫姑姑，存心就是为难连棠姐！”

    秦晴附和道：“就是就是，亏我还以为她真是为我们着想，原来只是话说的好听罢了。”

    “这么恶心啊？——连棠，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蔡辽用食指挠了挠脸，忐忑道，“要不我们给她送点礼啊红包啊什么的？酒楼前阵子赚了不少……”

    众人纷纷用力点头，担忧地看向江牧雪。江牧雪失笑道：“省点钱吧，给她还不如给我们过年包个大红包呢，别瞎操心了，该干嘛干嘛去，快走快走。”

    蔡辽耷拉着眉毛，和其余人拖着脚步，一步三回头地返回大堂。江牧雪清点了一下菜架上的菜，提笔写了一张小纸条塞给六山，让他去寻找缺少的食材，接下来便撸起袖子，开始准备洗肉了。

    佛跳墙的汤要分三天熬，第一天，得先用猪棒骨、龙骨、猪蹄和鸡鸭肉，熬出奶白的底汤。

    这些食材很寻常，楼内恰好都有，江牧雪与方宜秦晴很快便洗好了鸡鸭肉，一一切块，放到锅中炖煮。小半个时辰后，锅沿蒸汽袅袅，各种肉香飘逸出来，在厨房内混合成了一种极为鲜美诱人的香味。

    江牧雪掀开锅盖，捞出被煮得熟白的肉块，放进另一口锅中焯水。这一步，是为了让鸡鸭肉褪去隐约的粘性，变得清爽滑润。

    清水翻滚，水面上浮起数点油星，细小的白色肉屑被煮得脱骨，在锅内浮浮沉沉，汤水亦从清澈的样子变得微微浑浊。江牧雪拿着筷子，娴熟地在其中翻搅着，略一估算时间，再次将鸡鸭肉捞出。

    秦晴已在旁边备好了专门的汤锅，江牧雪将猪蹄、猪骨与鸡鸭肉放入其中，加入清水与作料，用大火炖煮起来。这一煮，得花费整整五个时辰，把骨与肉的精髓全给榨干净才罢休。

    汤水沸腾，锅内传来沸水泡泡破裂的清亮响声。江牧雪稍微收拾了一下台面，在等汤熬煮的时候开始做套餐的菜。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屋外忽的传来一声呼唤，是六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连棠姐！”他怀中抱着一个鱼筐，快步跑进后厨中，“鲫鱼，买回来了！鱼肆的人早晨刚凿破了河冰捉上来的，瞧，可活泼了。”

    几条鲫鱼从筐里被倒了出来，甩着尾巴，在灶台上蹦蹦跳跳，溅起的水滴打在脸上冷冰冰的。江牧雪磨亮菜刀，三下五除二就杀完了鱼，又利索地掏干净内脏，切了花刀，洗净手，将鲫鱼放进油锅中煎。

    “滋滋——”

    银灰色的鱼身落在热油上，立即引起一阵响亮的声响。空气中飘来微微泛腥的鱼味，江牧雪将鲫鱼翻了个面，贴着锅底的鱼皮此时变得金黄稍脆，浓郁的鱼肉香气在滚油的激发下扑面而来。

    待数条鱼全部煎完，一旁的汤锅也已熬了一个时辰有余。江牧雪徒手握住滚烫的锅盖，将煎好的鲫鱼放进去一同继续熬煮。

    这与时下佛跳墙的普遍做法和流传菜谱记载并不同，为了汤味适口，尽量减少串味搞砸的可能，一般厨子并不会往里头加鱼。但江家自外婆那辈起，便一直遵循加煎鲫鱼一起熬煮的传统做法，因为唯有如此，汤水才能呈现纯正的奶白色，口感也才能更为柔和。

    若是加了鲫鱼味道变差了，并不是鱼的问题，而是厨子功夫不到家——这便是江家信奉的真理。

    金黄的煎鱼沉进汤水中，随着气泡微微发颤。江牧雪用勺子撇去汤水上的浮沫，重新盖上锅盖。

    做完这一步，第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接下去的步骤还要再等两个时辰。她擦擦额上蒸汽扑来凝结的水滴，终于得闲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莫狄究竟为什么要用佛跳墙来考验她？

    莫狄进酒楼来一言一行，确实是十足的强势与挑剔，让没见识过这种阵仗的众人个个都战战兢兢的，便是素来吊儿郎当的蔡辽，刚刚都端着万分小心，对她又捧又哄的。

    观她刚刚在大堂那番话，一面强调主家心寒，一面又说自己与众人出身相似，故而好心透露风声，严厉中透出几分亲切与同情，仿佛是真的能体谅江家酒楼的不容易，只是因为主家的要求，而不得不苛刻些许。

    江牧雪相信，在她提出要自己做佛跳墙之前，众人确实是被这一番恩威并施给晃了神的，就像秦晴所说，“亏我还以为她真是为我们着想”。

    下马威立了，人心也笼络了，这一招先兵后礼实在是万分巧妙。试想，若不是她之前足够不近人情，大家又怎会因为这一星半点的和蔼而欢欣？

    然而，莫狄却向自己，这位她所知的乡下地方的小厨子，提出了一个看似绝无可能完成的挑战。

    也是这一要求立时让秦晴与方宜反应过来，莫狄是在故意难为人，根本没那么好心。

    如此擅于话术，三言两语就能让大家又敬又畏还不失感激的莫狄，为什么要戳破自己先前努力构筑的好形象？

    若说她是觉得受到了挑衅，故意为之，江牧雪想不通这能带来什么好处。

    除非她不在意众人怎么想她，看出她存心刁难也无所谓，可这又与她先前那番好心之言矛盾。

    若说她是不小心……她是江家中层起步、主家派来的视察者，掌握了决定一家分酒楼优劣与否的权利，如此专业成熟的人，怎会不知道佛跳墙究竟是什么难度？

    她正思索着，蔡辽匆匆忙忙地却出现在了后厨门外。

    “连棠方宜秦晴！”她大喊道，“莫狄说，她要你们马上把楼里全部的套餐和菜品各上一份！她要全面检查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