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边划过一行南飞的大雁，芦苇荡中芦花似雪，团团朵朵，重重叠叠，小舟漂游在碧色微黄的水上，仿佛落进了云朵深处。

    江牧雪坐在舟内，垂下头，认真观察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弯眉杏眼，眼尾一颗小痣，颊边大块狰狞擦伤，已结成厚厚的黑色血痂，脖子上还有一些青紫淤斑。虽然多了奇怪的伤痕，但是自己的脸没错，可是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一觉醒来，她忽然来到了这陌生的小村落中？

    江牧雪回想今早，公鸡啼鸣，她从硬板床上醒来，腰酸背痛，抬眼一看，地是黄泥地，墙是落灰土墙，角落里堆着扫帚、竹篓、木桶，身边还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皱着眉，嘴里喃喃着梦话。

    昨夜，她分明是在自己那装潢雅致的卧房内就寝的，身边睡着的，也是不久前刚成婚的新婿孟锦承。

    她正纳闷，小丫头也被鸡鸣吵醒，揉着眼睛看向她：“丑八怪，你终于醒了。今天跟我捉鱼去，再也别想白吃白喝了。”

    “这是何处？”江牧雪问道，“你……又是何人？”

    “这是我家！我呢，是你救命恩人连翘。你这傻子，别多话了，快点起来干活。”小丫头翻了个白眼，利落地跳下床穿衣洗漱，不一会儿便穿戴整齐，提着鱼篓站在门口等她。

    江牧雪犹疑万分，按捺下疑问，洗漱完毕跟着她去往芦苇荡。一路上，她明里暗里地试探，连翘爱答不理，仍是让她问出了几个关键的信息。

    七天前，她衣衫破烂，满身伤痕，向连翘家讨水喝时晕倒了，被好心的连翘父母安置下来，昏昏沉沉，一觉睡到了今日。

    江牧雪又问了这是哪里、今夕何年何月，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她身在临州平武县坝莱村，距离自家足有千里之遥，而时间，更是来到了三年之后！

    一夕之间，竟是时空错乱，难不成她真如话本里惯常描绘的那样，孤魂离体，阴差阳错上了别的女子的身？

    小舟上，她急惶惶对水自照，见着自己熟悉的脸，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安定。略微思索一番，她又得出了另一个同样匪夷所思的结论：她没有夺舍他人，而是在不知什么神魔精怪的法力下，来到了未来。

    三年之后，她不再是响当当的御膳传人，不再每日忙碌于曾得先皇亲笔题匾，开满天下的江家酒楼，身边也没了浓情蜜意的新婚夫婿，而是流落在外、还被人毒打了一顿的……乞食女？

    看村落中鸡犬安宁，不像是有灾荒战乱，那么便是这三年之间江家出了事。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正苦苦思索，水面忽地波纹涤荡，连翘如同一尾小鱼，灵活地从舟底窜了出来，将手中掐腮夹住的一条鱼扔进篓中。她看看江牧雪，噘着嘴，扬了一抔水泼了过来。

    “喂，呆子，你不会捉鱼就罢了，怎么连钓鱼都不会，看着漂子啊！我告诉你，你在我家吃了饭喝了药，这些可都是要还的！”

    “看着呢，”江牧雪毫不留情，俯身将水泼了回去，“你捉了鱼是要卖吗？上县城卖？”

    “当然，村里谁不会捉鱼。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跟着你去卖。”她道。

    要打探江家的消息，在这封闭的小村庄是无计可施的，须得先前往平武县城才行。而她身无分文，身上筋骨还未好全，路也不认识，便只能让连翘带她一起走。

    谁料连翘黑莹莹的眼睛一歪，警惕地朝她看过来，

    “不行！”连翘嚷嚷道，“你要是半路跑了怎么办，那我不成了冤大头了？”

    话音刚落，漂子在水面上乱动，显然是有好东西上钩。时值深秋，正是鲈鱼肥美的季节，江牧雪大力拉竿，将一尾活蹦乱跳的肥硕鲈鱼钓上了岸。连翘顿时喜笑颜开，道：“好鱼，好鱼！你起码再钓三十……不，五十只这样的大鱼，我才带你去县城！”

    江牧雪闻言一哂，鱼哪里是那么好钓的，半个时辰都不见得能钓上一条，小丫头在搪塞自己呢。她握着钓竿，去想别的办法。

    转眼日光偏转，已是正午，二人忙活一上午，堪堪才捉住三条鱼。连翘抱着鱼篓，一路蹦蹦跳跳往回走，江牧雪跟在她后头。走到一半，前方突然跑过来一名身形微胖的妇人，扶着膝盖，喘气大喊：

    “连翘，连翘！快回家，你娘要不好了！”

    “砰”地一声响，鱼篓掉在地上，鱼和水都撒了出来。连翘双眼发红，猛地往家里跑去，江牧雪急忙将鱼塞回去，提着鱼篓一瘸一拐跟在她后面。

    *

    狭小幽暗的房间内，汤药气息浓郁无比，将这里熏染成一个潮闷发苦的笼屉。江牧雪赶到时，连翘已跪坐在床边，流着泪看向病榻上昏睡的母亲。连翘父亲坐在一边，沉着脸，听着村里郎中的话。

    “忧思过度，食不下咽……”郎中摇摇头，“大妮的事，你还是要多劝劝弟妹，弟妹伤心太过，大妮在下面见娘亲如此，怎么能安心呢？”

    “姐姐好好长到了十六岁，说没就没了，我们也……”连翘父亲哽咽着，偏过头悄悄擦了擦眼泪。

    郎中又宽慰几句，提笔写了方子，缓步离开了。一时间，房内只能听见连翘压抑的哭声，细细的，小猫一般。

    大人间的几句交谈，已让江牧雪大致知晓了发生何事。连翘曾有个姐姐，半年前意外去世，连翘母亲伤心欲绝，食欲不振，有时一天也只能勉强喝两碗稀粥，长此以往，身体得不到足够的营养，便一天天衰弱下来。

    要说多重的病根，那自是没有的。只是人若不肯食饮，哪里好的起来？

    连翘父亲长叹一口气，拿着方子去抓药。连翘则擦了擦眼泪，去厨房端了一碗粥过来，准备给母亲喂饭。

    江牧雪瞧了一眼，只见碗里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菜叶子，不见半点荤腥，忍不住道：“伯母往日都是吃这些的吗？”

    “你懂什么，”连翘仰着头，冷淡道，“病人就得吃清淡的，大鱼大肉，怎么消化？我每日都要去给娘采野菜，才没有苛待她。”

    江牧雪沉默一会，心道她娘亲久久好不起来除了食欲不济，饮食观念也是大问题。稀粥好消化是不错，但营养单一，味道也难以吸引人多吃几口，只能勉强维持生存。缺少鱼肉蛋奶，身体自然无法强健起来。

    她看了一眼怀中的鱼篓，几条鱼侧翻在薄薄一层水面上，已是奄奄一息，便道：“你的鱼快死了，你还卖么？”

    “我哪有心思！你真烦人！”连翘怒道。

    “好。”江牧雪点点头，将两条小些的鱼倒进院内的水缸中，接着便寻到厨房，一一检查有哪些作料，又挑剔地拿起菜刀扫了眼，坐到院中磨刀石边上，霍霍磨起了刀来。

    连翘听见外头声响，忍了又忍，终于将碗放到一边，踏步走了出去。

    院内。那赖在自己家中的女乞丐不知何时偷了菜刀，竟是一手握菜刀，一手捉住那肥硕的鲈鱼，在洗濯干净的青石板上要杀鱼了！

    “你……”还未等连翘怒骂出声，女乞丐按着鱼身，右手腕奇诡地略弯一下，笨重的菜刀便如剑客的轻巧一剑，飞快挑断了鱼鳃。泛腥的血液汩汩流出，她又扬起手，利落地斩断鱼脊，一指探入鱼嘴，两指捏住鱼尾，弯折鱼身放血。

    连翘不禁看呆了，她也曾见过别人杀鱼，大鱼好几斤重，放血时都得两只手来，可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斯文柔弱，竟然出奇大力，三根指头便可牢牢勾住一尾肥鱼。

    鱼血流尽，唯余几滴猩红砸落在青石板上。江牧雪放下鱼，手法奇快无比，菜刀如同武林高手的银铁扇般，簌簌几下就将鳞片去得精光，接着又变为一条银蛇，几个灵巧的拐弯，鲈鱼便被开膛破肚，内脏如小山般叠放在一边，连鱼骨也剃了出来。

    江牧雪用清水洗干净已被处理完毕的鲈鱼，便要往厨房内走。在她身后，连翘终于回过神来。

    “……诶！你干嘛！”连翘跺脚道，“谁准你杀鱼的！”

    “给你娘做点能吃的！”江牧雪不留情面，“你看看你做的粥，能吃吗？”

    连翘还想反驳，又回想起她刚刚露的一手，闭了嘴，不情愿地跟在江牧雪后面，要看她究竟想做点什么名堂。

    “愣着干嘛，起锅烧水啊。”江牧雪催促。

    往日她下厨，可是有七八个徒弟跟在后头观摩学习的。别说烧柴，手指一伸，什么香料盐糖都有人端到她手边。哪像现在……她低头看了眼连翘吹火信子时鼓鼓的小脸，自嘲一笑，专注于她接下来要做的菜肴中。

    柴火燃起，大铁锅内蒸汽袅袅，江牧雪趁着烧水的空档，麻利地切好了姜丝葱段，一一放入不同的小碟中，又寻到父女二人尚未吃上的白饭，待水开后和鱼片、姜丝一同加入锅中。她执着木勺，一遍遍不断在锅中搅动，同时不停地指挥连翘。

    “火大了。”

    “火小了。”

    “太小了！”

    连翘蹲在灶台底下，脸都被火焰热浪逼出了大滴大滴的汗。她几次张嘴想抱怨，却都被江牧雪的差使堵了回去。到后来，厨房内渐渐漫起了一股诱人的鲜香，她更是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整个的精力，除了看着火，便是专注于将唾液咽回去。

    好香……太香了！

    明明不过是白饭和鱼肉，搅合到一起煮粥罢了，她怎么能做得这么香？

    阿娘肯定会大吃一顿的！

    想到这里，连翘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她抬头看去，日光下，江牧雪微垂的脸被映照得光彩飞杨，明眸皓齿，便如画中仙子一般。在她痴痴的注视中，仙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手指柔软，指腹却有一层薄茧，落在脸上麻麻的，又轻又痒。

    “去拿碗，装粥。”江牧雪道，“江氏鱼片粥……特别简化版，出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