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16章

    云笙脸色骤变,手掌下意识攥住了琴沿,她蓦地转过头,正与蒋桓目光相遇,隔着绵密无比的锦纱,看到蒋桓眸底窜出的凌厉火焰,一瞬后消弭殆尽。

    陈棕清最先站起身,“梁翁,您老怎的这会儿过来了?”又往身后看,“皇上呢?也出来了?”

    梁蔚乃司礼监掌印使,兼领东厂,大权在握。又在朝中浸营多年,自有根基。即便是身份如此高贵的陈棕清,在他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

    蒋桓垂首站在一侧,眼眸含笑,却未刻意与之近前寒暄,只拱起手,叫了句‘督公’。

    梁蔚凉薄的目光掠过他,拢了拢手上的佛珠,朝身前各位揖了揖手,和煦道:“今日皇上早早入了内廷,咱家身上也有些不痛快,便被准了出宫休养几日,经行御河外,听临佳音,不自觉停住了脚,扰了诸位,实乃老奴不请自来之过。”

    陆斯民忙道:“梁翁言重了,快请入座。”

    梁蔚今年六十有四,但看上去却只有五十岁出头,人生得高挑瘦削,和煦儒雅,不似其他太监那般佝偻着脊背,反而挺得很直,说话时眼眸含笑,眼尾微微翘起,让人有一种春风化雨之感。

    其入座后,自有侍女上前为他斟酒,他却用手盖住了盏口,曼声道:“这几日身上实在是不痛快,酒嘛!咱家便不喝了,方才弹曲的人是谁,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陈棕清忙道:“说来也是巧,这位姑娘梁翁你也认识,正是前昭武将军陆楷瑞六女陆云笙。”

    云笙从祥云瑞兽的座地屏后走出,福了福身道:“云娘见过梁翁。”

    梁蔚默了一瞬,眸中明灭道:“是个标致人儿。”

    不妨一旁陆斯民嘴快,“那是,咱们指挥使大人相中的人儿,能差到哪去!”

    他的想法很简单,蒋桓是樽大佛,今日定要搭上桥。

    陆家不比在场的诸位公子的家世,是后起之秀。他们这一辈人,早几年几个族兄也有陆续参与科考的,但因底蕴有限,请不到名师指点,是以频频名落孙山。

    前些日子他听闻太学在广纳新生,便想到太学求学。可本朝有例,进太学只有两条路,要么学那些寒门士子,凭借自身能力考进去,要么直接走荫监生的路子。

    他自知以试入学,他没那个能力,那么便只剩下荫监这一条路。

    荫监名额,他们陆家自然没有门路,但陈家有。陈家先后娶进门两位嫡公主,家主又是侯爵之位,帮他弄来个名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巧的,陈世子也有事要求到蒋指挥使头上,他作为陈世子拥趸,这才这般积极,为的是讨陈世子欢心罢了。

    可他显然没搞清楚状况。

    前些年便罢了,锦衣卫以东厂为执牛耳者,但自从这两年蒋桓接手了锦衣卫,锦衣卫凭借对新皇的从龙之功,处处与东厂争权夺势,许多原本属于东厂督办的差事,咸奉帝也渐渐都转到了锦衣卫之手。

    两虎相争,大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

    所以,蒋桓和梁蔚早就面和心不和,而陆家六娘又出自教坊,他二人的流言近日传遍了上京,却没同他这个正主招呼,这老太监自然不太高兴。

    陈棕清觑了陆斯民一眼,陆斯民下意识一噤。

    “梁翁,”陈棕清笑道,“今儿咱们不谈国事,只谈风月,这小娘子弹得一手好琴,方一首‘胡笳十八拍’弹得极妙,您老是没听到。”

    朝云笙一招手,“另起一首吧!”

    云笙道是,转身往祥云瑞兽座地屏走了两步,不妨身后梁蔚道:“不若还是弹方才那首,同样的曲子对着不同的人弹,心境不同,流出的曲意自然也会有新的惊喜。”

    云笙停顿了须臾,这才回了声‘是’,自往后面去了。

    她暗暗思忖着梁蔚的话,总觉似有深意,手指捻动琴弦,琴音迸开,铮铮流出,外间重新恢复了觥筹,唯余下细细碎碎的交谈声。

    她这个角度略微侧点身,便正好能对上蒋桓的座位,悄悄转了点颈子,目光沉沉打量蒋桓,想从他身上得到些许暗示,但见其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

    哄闹中,男人站起身,走到梁蔚跟前为他沏了一盏茶,压着唇道:“陆六娘虽是陆楷瑞之女,生杀予夺自在圣上,但到底教坊是督公你下辖的地方,这件事未能提前与督公招呼,是兰煦处置不宜。”

    席间一静,唯余琴音。

    梁蔚没接他手中的杯盏,只含笑望着他,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

    陈棕清走过来圆场道:“嗐!一个小婢子哪里值得梁公公放在心上了。对了,我听闻教坊前两天遭了外贼,不知那贼人可抓住了?”

    梁蔚笑了笑,顺势接了蒋桓手上的茶,却没喝,只放在手上把玩,口中回着陈棕清的话,眼睛却望着蒋桓,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小贼,入我教坊如无人之境,姬昌雄查了几日了,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不提也罢。”

    “这便奇了!什么人能在您老的眼皮底下生事?”

    梁蔚一喟,“咱家老了,只盼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服侍皇上两年,将东厂和司礼监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说罢,抬颌一仰而尽,“佳曲听过了,确然不错,咱家今日困乏得很,先去了。”

    又转过头,朝蒋桓笑了笑,拨动着腕上的紫檀佛珠道:“梁王前阵子遭了难,坊间对圣上多有猜疑,你们年轻人风花雪月的,是乐事,但该办的差也不能落下才是。”

    “遵督公教诲。”蒋桓虚心道。

    梁蔚走后,蒋桓又与众人玩了几把,到底将那琴谱赢了去,这才同众人告别,带着云笙往蒋府来。

    车轮滚滚,碾过长街,远处一角塔尖在蔚蓝的穹顶下澄明如澈,与街头几簇笼火相得映彰。

    黑夜中,马蹄哒哒,云笙朝前抻了抻修长的脖颈,方想开口,突然面前阖眸的男人猝然睁眼,做了个‘止声’的动作。

    云笙一噤。

    车驾却在这时停了下来,空气中传进来君回裹着笑的声响,“这地方杂乱,便于撤退,你们还不动手吗?”

    不是朝自己人说的,而是朝墨色沉沉的巷内。

    随着声落,漆黑的深巷内,乌泱泱一群人,踏夜而出。

    君回抽出长剑,寒眉一竖,赞道:“好胆色!尔等跟了一路了,也不嫌累,这是上京,咱们锦衣卫兄弟遍地都是,真要试试吗?”

    为首一人着粗布、褐衣,很明显是这些人的头领,只见其眸光一凛,朝后一挥,逼仄的巷口霎时飞出六七条人影来,踩着路石便挺剑刺了过来。

    君回飞身避到路边,六七人齐齐用力,竟将那车顶直直掀了开来。

    随着‘咣当’一声,无数金色尘埃漂在橘光之下,而再看去,车厢内又哪还有人?

    一回眸,蒋桓早带着人稳稳落了地。

    君回从怀中取出哨箭,撕开箭尾,响箭呼啸着冲到空中。

    “半柱香,你们只有半炷香时间。”

    那头领寒眸如诛,肃冷道:“一个不留。”

    君回提剑迎了上去。

    空气中迸出铮鸣之音,剑刃相抵,君回以一敌三,击退了第一波进攻,而蒋桓却站在一旁纹丝不动,似在保护着他身后的女子。

    那头领来之前早得了密令,知道这女子只是个乐伶,本以为要带走她很容易,他方才那句‘一个不留’不过是迷惑敌人的假象罢了,却不妨蒋桓这主仆二人早已探知了他的来意,二人一前一后,将这女子护得紧密非常。

    人既带不走,那便只能除之,他瞅准时机,一转身,从袖内摩挲出一柄小巧的弩来,手掌长的箭矢破空而出,径直朝云笙面门而去。

    这巷子与长街相交,狭窄非常,不宜用长箭,这样小巧的箭矢原本最易得手,不妨君回眼疾手快,不知从怀中取出了何物,竟将箭矢大力吸了过去。

    紧接着,他又放出第二支。

    同样在未触及目标时,便‘叮’的一声被吸附了过去。

    那头领不知这是什么妖法,当即吓得双目圆睁。

    君回刮了刮鼻峰,笑道:“还要再试试吗?”

    正在这时,不远处马蹄纷乱,人声喧哗,是今夜值守的锦衣卫收到讯号,前来接应了。

    头领看了一眼,当机立断,“撤。”

    夜空黯淡,越往巷内,幽暗愈甚,是以站在阴影中的三人并未发现那头领最后朝角落中狠狠睨的那一眼。

    这一眼即是死令。

    阴暗的角落中,车夫拍了拍尘土,跑过来慈声道:“大人您没事吧?”

    君回斥他:“自然无事,七叔你又不是不会武,跑那么老远做什么?”

    “嗳,老了不中用了。”车夫摆了摆手,朝前方做了个‘请’的动作,“这马车烂成这样,不若老奴卸了缰,大人今夜骑马回去吧!”

    蒋桓颔首,朝身后云笙道:“你我二人共乘....”

    “小心!”君回近乎撕裂的声音在这黑夜中突兀响起。

    云笙一回身,短刃凛凛而至。

    老车夫脸色狰狞,如破釜沉舟般直朝她喉间刺了过来,关键时刻,她面前伸出一只手,牢牢握住了持刃之人的腕口,那手手指修长,骨节萦白,虎口一枚扳指上云纹图案赫然醒目。

    可也只是一瞬,车夫咆哮着挣扎开来,不甚划伤了那人。

    “大人!”君回惊诧上前,一剑劈断了那老车夫的一条手臂,危难之时,他仍记得留下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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