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子时至,烛灯摇曳,映照出案前女孩白皙憔悴的脸。

    账册合上,云笙手指敲了敲桌案。

    雕花窗棂外,忽起了一阵风,风势透窗而入,将束束光波吹散,昏黄的油灯跳动几次后,啪的一声,灭了。

    屋内彻底陷入了黑暗。

    云笙身体放松,缓缓抬眼,无尽的黢黑中,一双眸子明亮似火。

    外面,伴随着呜咽的疾风,几声似金属连绵撞击的响动被送入耳中。

    她干脆站起身,待眼睛完全适应这黑暗后,慢慢踱到了窗前。

    夏日炎热,窗户是完全敞开的,她深深吸了口气,闷热伴着浓郁血腥气霎时钻入鼻翼内。

    而同一时间,大通钱庄外的胡同口,两个中年人焦急等在马车上。

    “大掌柜,你请来的人究竟行不行?”邵掌柜焦急问道。

    尤掌柜看了他一眼,眸底含了几分不耐,“四季堂的人,你说行不行!江湖上最有名气的杀手组织,收了我的银子,自然要办成我交代的事。”

    “可.....那可是公子和先生放在心尖上的人,旦有差错,你我....这两条性命,只怕不保啊!”邵掌柜伸出手颤颤比了个二,神色忐忑。

    “贪墨银两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怕过,目下杀个人,怎这般叽歪?又不是让你亲自去杀!那陆云笙,公子再看重,也就是个孤女,便算与良主有些关系,又如何!老娘都没了,她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的野种,能有多大能耐?你若怕了,便自行回去,当今夜一切都没发生过!”

    邵掌柜抹了把脸,“大掌柜体谅,有您在,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是在想,咱们也不必非得到这一步,那账目做得缜密,便算明日拿给她看,想来....唔,想来,应当也看不出什么的。”

    尤掌柜一双白眼翻上了天,哼了一声道:“你若当真心里这样想,又为何今夜肯与我合谋此事?”

    邵掌柜噎了一下,“我....我也是怕....这万一!”

    “正是这万一。”尤掌柜透过车窗又看了一眼外面,见那大通钱庄灯火仍暗着,心口又提了几分,一双鹰隼黑眸淬出毒箭一般的狠辣,“你昨夜是没瞧见,一个野种,竟敢对着我拍桌撂狠话,气焰何等绫人!咱们将账本交给她,便算她没本事查出亏空,单单想到日后她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我便不能忍。这江门二十四家铺面,账目尽在我手,谁人敢不称我一声尤大掌柜!这休门岛是因有了我,源源不断输送银两,这才有了如今的面貌。现下一切齐顺了,便扶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来分我的权,凭何!”

    邵掌柜’嗳‘了一声,大夏天的揣着手在袖子里搅来搅去,脸上也五光十色。

    若说这所有的掌柜中,谁最希望这陆六小姐凭空消失,那不用说,一定是他尤大掌柜。他们这几个小掌柜虽然也贪了岛里的钱,但毕竟都是小头。这尤大掌柜可是实打实掏空了岛里半边天,仅他知道的,尤大掌柜一个远房侄儿,打着为岛里培养新人的名头,便在外铺摊开了好几份生意,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

    嗳!也是自己一时按捺不住,连带着被这人鼓动,这才铸成今夜大错。

    到了这当口,邵掌柜这才恍然大醒——莫说公子和先生知道自己贪了那点银子会不会下手处置,便算真处置,也罪不当死,自己也真是猪油蒙了心,脑子一热,竟和这尤大掌柜干起这杀人的勾当来了。

    一步错,步步错,悔之晚矣!如今也只能盼着那四季堂当真如传言所说那般,迅如闪电,出手必果!

    邵掌柜又抹了把脸,方想再与尤大掌柜对对明日的说辞,只觉手背一凉,他本能抬起脸去看上空。

    这好端端的车顶怎么下起雨来了。

    他盯着车顶看,慢慢,慢慢地,车顶竟裂开了一道缝,正对着他的脸,掉了很多碎屑,紧接着,那缝越来越宽,越来越亮。

    最后,他吃惊的一双肉眼中,骤然射进来一簇火把!

    亮如白昼!

    就见车顶哐的一声,一分为二,大力向两边路牙撞去,紧接着,罗平一只脚映入眼帘,只见他伏身踩在车辕上,笑吟吟望着邵、尤两位掌柜。

    “嗨!两个老不死,可曾想到你平爷爷我能活着出来?”

    -

    海上风大,浪也大,正好将夏日的炎热一股脑吹了个干净。

    酉时过后,橘红的余晖,穿过高大的船帆,将斑驳的光影镀在木杆之上,整条船似被镀了一层薄薄的光圈。

    云笙站在甲板上,脑海中回想起那日离开江门时的情景。

    宋辰安在得知她一夜之间将二十四铺面的几大掌柜斩杀一半时,怒不可遏。

    “你当你是谁!这休门岛尽在你掌中了?你不过就是个孤女!一个需要仰人鼻息,捏着鼻子求我收留、求我看护的可怜虫,谁给你的权力,让你竟然敢杀了我这么多得力之人,你是真当我不敢重罚你,是吗?”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暴怒。

    癫狂的猩红充斥着他的眼球,几乎要将他生生撕裂。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也并非无懈可击,他也有弱点,也有情绪。假釉一般的面皮之下,也藏着一颗惊涛骇浪、烈火烹油的心。

    他不是完人!

    在确认这一点后,云笙反倒平静下来,跪在地上,并掌叠于额下,伏身而拜。

    起身,注视着他,冷静道:“我知道你为何留着他!但他能替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她说这话时,眉眼和煦,如这世上最柔顺的羔羊,可只有宋辰安知道,这女子方才命人兵分六路,一路留在大通票号牵制敌人,另外五路,直接闯到了人家家中,将连同尤大掌柜在内的五位掌柜全家灭门,一个不留。

    他救她于水火,也教她自懵懂,曾盼望着她能早日成长,好替他分担肩上的重担。

    却绝对没想到,她学成之日竟这般心狠!

    或者说,他一直都看错了,她原本性子就是如此。先前装温顺、装可怜,不过皆因她所遇到的人中,没有人真正阻碍自己的路,而如今那几位掌柜真的妨碍了自己,她竟连具完整的尸身都不肯为对方留下。

    “你将那些尸首怎么处理了?”不知是不是她太过镇定的情绪影响到了自己,宋辰安发作一番后竟也平淡下来,甚至还端起旁边的茶水啜了一口,如蝎子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官府可会抓到把柄?”

    云笙挺起身子,叠手又拜了拜,这才道:“杀了他们后,我让映月和罗平在各家院中各放了一把火,今日天贶,家家户户都会将衣物和书本拿出来曝晒,夜间忘了收回,也不足为奇。那么,烛灯被打翻,火势连绵成了大火再正常不过。望火楼便算长了六双眼,也绝不可能同一时间奔走六处救人,而为了防止他们去到某一处查出什么线索,我还在同一时间,让人在县衙大院也丢了一把火。”

    “好算计!所以那晚你是故意激怒那尤大掌柜,便是因你知道,即便将他们贪墨银两的事捅到我这儿来,我也未必会真的处置他们,所以你才会先下手为强,将这些蠹虫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对吗?”

    “是。”

    “当真是出息了。”宋辰安气得脸色发青,“他们便算贪墨一点岛里的银两那又如何?我都不说什么,凭什么轮到你清理门户。”

    云笙:“他们那不叫贪了一点,是贪墨了足足肆拾万两。我查得很清楚,在咱们去同那蚕丝商人陆文州收购去岁生丝前,那尤大掌柜联合几位与他交好的同侪,利用大通钱庄能提早洞悉市场之便,设桌聚赌,又鼓动那些丝商囤积旧货,人为炒高生丝的价格,而后他们再劝说那些人将炒卖生丝所得的银两存入大通钱庄,设法将这部分钱银放出去做高额贷。最后,这些高额的回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这些人吞并。”

    “吞了便吞了,不过都是死物,可因了他们使的这些手段,致使许多原本踏实做生意的商友白白背上高额本息,无力偿还,最后卖儿卖女、自戕而亡。他们该死!”

    “那你杀了他们便好,何苦还捎带上他们的家人?”

    云笙缓缓抬眼,一双如火海淬炼而出的亮眸注视着宋辰安,轻抬薄唇道:“他们的家人无辜,那那些被他们恶意哄抬丝价,最后被逼自尽的那些商人的儿女们就不无辜吗?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轻者被卖身为奴,重者勾栏一生,到死都不得解脱。”语调陡然升高,“他们就不无辜?”

    宋辰安凝望着女孩眼中跳动的火焰,竟难得沉默下来。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如两头被射杀了亲族的兽,血管里奔流着滚烫的血液,谁也说服不了谁。

    过了好久,久到云笙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时,宋辰安终于败下阵来,“也罢!杀了便杀了。那些账册呢?”

    看了她一眼,“起来回话吧!”

    云笙没有站起身,只是侧了侧身,朝门外叫了声’映月‘。

    映月推门而入,见她跪在地上,怔了一下,之后抱着账册上前,全部放在宋辰安面前的桌案上,“都在这了。”

    宋辰安右手放在最上面的书封上,食指骨节敲了两下,没扭头,“你看了多少?”

    云笙:“都看完了。”

    正在敲击着书封的手骤然停了下来。

    云笙:“所以我大概知道您为何明知这些人是蠹虫,还要留着他们的缘由为何了?”

    宋辰安回过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为何?”

    云笙看到他在问出这一句话后,原本摊开的手掌曲握成了拳。

    云笙:“是因为市舶司,对吗?”她平静地几乎让人忽略了她的呼吸,柔声细语缓缓淌出,“尤大掌柜没有成家,与他血缘最近的,据传闻,是他一个远方侄儿,可我细细查过,这位远房侄儿根本就是他与楼里妓子的私生。原本好吃懒做,做什么亏什么,可后来有一日,这人竟不知怎么突然搭上了市舶司内的一位主事。也就是靠着这层关系,岛里弄来了朝廷最新研作成功的长松号船的设计图稿,这一切,我可有遗漏的?”

    宋辰安脸色彻底阴沉起来,盯着她,“继续。”

    “当日在海上,我便起过疑心,便算岛里的大船被熟手改良过,可朝廷的追击速度不可能那么慢,况且我们在海上漂了近一个月,除却这中间有一批不知死活的刺客,不惜以命相搏,刺杀过一次,朝廷的官员竟一次也没追上来。直到我查看了那些账目,又顺着尤掌柜几次三番派人前往月州的线索细细拢,终于得出这个结论——”

    云笙抬起头,目光如水,“你是故意经尤掌柜那私生子的手,将钱送到市舶司主事手中,你们二人原本就有共谋。而且经了他,你还能时刻掌握朝廷作战船只的最新动态,知己知彼,这样你在用兵去征讨某处时,才不至于被官府的人在背后包了饺子,我说的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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