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丝绸腰带

    南絮歪头看向云深,笑了笑,“分开一年多,你是一点也没长进。”

    “我不是没长进。我——我只是,最近有点不太像自己了。”云深急着反驳,说到后面却越来越弱。

    “哎,算了!”女王叹了一口气,像终于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放下了。抬起头眉眼已是一片明媚,“给我解开。我才能好好跟你说呀。”

    云深将信将疑,又还在生气,并没有行动。“解开你就跑了。”

    南絮只好用膝盖一点点地往他那边挪,直到并肩坐下,双手仍被反绑着。她抬头看向云深,“解开呀!”

    见那人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南絮于是拿肩膀去碰他的肩膀,接着用额头蹭他的胸膛。甚至用鼻子在他脖颈间嗅来嗅去,最后干脆拿下巴去抵磨他的下巴,“解不解?解不解?”

    云深突然被她贴的这么近,本就有点慌,加上脖子上、下巴上酥麻的触感,终于没崩住,也笑了出来。“好好好,给你解。别乱动。”

    他低头去解绳结,正弄到一半,抬头果然看见南絮一双眼炯炯地盯着自己。“怎么啦?”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该刮胡子啦,有点扎。”

    云深看着她瞬间笑开的脸,也放声笑了出来,弄得解绳子的手都不停抖动。“扎疼你啦?这几天心情不好,是忘记刮了。”想了想,不放心,停下手中的动作,轻抬起南絮的下巴,“果真,都扎红了。你呀,自讨苦吃。”

    衣带刚刚解开,南絮果然挺身就要溜走。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她的腰,顺势用刚腾出来的腰带把那人的腰和自己的圈住,在身侧飞快地打了一个结。“我看你还想去哪?”

    “你这算什么?刚解开又系上新的?”南絮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只好继续坐了下来。

    “还不是你不老实?”

    因为胡茬而迸发的欢笑让两人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云深感觉好像回到了以前耳鬓厮磨的时光。他想,果然他们的身体都还记得。这感觉是如此美好,以至于他虽急切,却又不敢去提那些事,生怕她会再次沉默,再次逃避。或许,就这样简单的并排坐着也很好。一根雪白的丝绸腰带把他们绑在一起,肩膀靠肩膀,手臂贴手臂,膝盖靠膝盖。心跳和体温都不远。

    不知不觉,他已握住了南絮的手,然后只是安静地盯着对面屏风上的兰草图。

    在一两个无声的时刻之后,反而是南絮打破了寂静。“之前急得跟什么似的,现在怎么不提让我回答你了?”

    “我怕你不想说。你想说吗?”

    “我——不是不想,是真的没法回答。因为回答你这些问题都需要建立一个大前提,而我感觉自己还没法确定这个前提。”南絮看进他的眼里,“这些天,是有些故意躲着你。因为老是见面的话,会影响我思考一些事情。”

    “什么前提?”云深一头雾水,但从南絮的表情他知道这是件严肃的重要的事。

    “前提就是:我们俩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今后要以什么样的关系相处?”

    “什么关系?”云深立即把两人相握的手举在中间,“从我而言,当然是——恋人关系。你……我就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了。”他侧过脸去没再看着南絮。

    她从他手中把手抽了出来。云深震惊:“你果然爱上了别人?”

    南絮摇摇头,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你问我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晾着你。如果是恋人的话,当然没问题。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被带回天阶殿的吗?”

    密信,谋反,死去的人,鲜血,望月寨,哥哥……这些早已被遗忘的东西瞬间重回云深脑海。

    “我之前真的很恨你,但没想到解开误会之后,反而更难办了。我没法恨你,还很心疼,连你当时发出的密信也可以理解。但往后我们怎么相处呢?我只能不追究你的事,不可能放过望月寨那帮人,你的兄长或许也一样每天想着要我的命。你放得下哪边?”

    南絮的话一字一句凿在他心上,许多有意无意逃避的东西都堆到眼前来,摆的明明白白。他心底冒出一丝侥幸,“那和以前一样呢?我们可以离开呀。”

    南絮眼底的苦楚说明她早就想过这一点,但那黯淡的光打碎了他的幻想:“我,我早已经不是当年一身轻松,说走就走的公主了。”

    日头爬到中天,射进来的阳光比之前更烈了,云深却感觉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南絮,混乱的思绪整理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本以为可以当做这一年不存在,直接把日子续上。从在禁闭室相互依偎着看烟花开始续,从天阶殿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开始续,甚至从自己下了思珞郡主的马车走向寒山寺开始续。

    但是续不上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像无情的楔子硬生生被钉进来插在他们之间。当时约定着逃亡天涯、相守终身的天真情侣,早已各自变换了身份和心境。

    “从立场来说,我们是敌人,或许一直都是。”南絮说出这句话之后,缓了好一会才继续,“父母被教养坊杀害,你是被强行抓进来变成驽伊士的。你从来不想做驽伊士。而我,则多多少少站在教养坊的那一边。”南絮盯着云深因过度痛苦而呼吸沉重的身体,她陆陆续续调查了许多,不仅理解了他寄出密信的行为,甚至也原谅了。

    利用,欺骗,奸细,祸国殃民,让别人说去吧。她这些天想了又想,惊觉自己陷在父王和兄长创造的那个“云深”形象里太久了,为什么忘记了过去挡下饿狼利爪、背着自己从火场逃生的那个云深呢?

    “别说了,别再说了。”他从没指望过南絮能理解他的立场和苦衷。但她真的理解了,并且说出来,却让云深感觉如此难以接受。他希望她轻松快乐,不想把这些东西放在她肩头,更不想这东西拖垮他们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你觉得被晾着很难受,所以没腾空出来想这些。其实,再多等几天,你自己肯定也会想起来的。我该怎么对待你?你该怎么对待我?我不知道,所以这些天躲着你。让你难受了。”

    云深脑子里几乎空白了。但他用尽力气再次抓住了南絮的手,紧紧不放,好像一松开她就会飘走,自己又将回到千里之外的塞北草原上,只能对着篝火想起她来。

    后来他们安静待了一会。云深记不清,那安静是真的像凝固的石雕一样相对无言,还是她有靠在他肩头,两人一起看着窗格的影子长脚一般从一头挪到另一头。或者他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甚至可能还笑了笑。

    门外响起敲门声,然后兰芷的声音传来:“陛下,下午还约了内阁陈大人他们议事”。轻柔的一句话听来却像催命符。南絮看了看云深,那是分离的眼神。

    什么内阁,什么陈大人,他们为什么要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我要走了”。她说着把脸抵在云深肩头,双手伸到他腰侧去解腰带的结。那姿势亲昵极了,让他本已消退的某种冲动又被激发出来。他侧过脸,与她相对,终是不管不顾地含上了眼前的红唇,轻啄起来。

    一旦开始便没那么好消停,那个吻不受控制地逐渐加深。而那边南絮几乎有些呼吸不过来,绳结始终没解开,两人一起栽倒在床上。她脸上已泛起红晕,连着耳朵根都红透了,一双眼水灵灵的有些迷蒙。云深正欲继续动作,终于还是被扼住了手腕,“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连接着他们的腰带此时已解开。他没说话也没有阻止,任由她的长发滑落到自己手边然后抽离。

    女王在床沿上坐定,才想起来自己的鞋子不见了。转头对云深说:“你干的好事,把鞋子扔去哪了?”

    他连忙起身,去找当时发疯扔出去的鞋子。一只藏在角落的灯笼架底下,另一只则大摇大摆地落在八仙桌上正中央。细细掸去鞋面上的灰,他单膝跪地给她穿上,心想还真是应了喜顺所说的“服侍和伺候”。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这么问的时候南絮刚穿上鞋,起身在理衣服。

    “你想怎么办?”南絮边说边示意他需要镜子。

    云深很快手持一面铜镜走了过来,南絮整理头发的样子映在他胸前。“我听你的。”他这么说着,抬手帮她正了正发髻上华胜的位置。

    南絮最后瞄了一眼镜子,抬头对他说:“我就是一直没想到该怎么办啊。”两人相视一笑。

    已经箭在弦上了,接下来似乎只有她打开门,走出去,然后和他分开的可能性。云深立在那一动不动,望见刚为她穿上的那双鞋正朝门边靠近。

    “要不——”南絮却突然停住,回了头,“先从长计议吧?总也不差这个把月的时间。”

    “这意思是说?”

    “你可以慢慢想清楚。在那之前,就像刚才一样相处吧。”南絮急着补充了一句,“可不包括捆绑和扔鞋子啊。”

    “好。”云深理解“像刚才一样”就是“恋人”的意思,于是来了劲,“那你还会来看我的吧?明天?后天?”

    “我想来的时候就会来了。”

    他无法分辨这句话算不算敷衍,正要细究,那人却贴到他耳边,“还有,那天在湖边忘说了,我也很想你。”

    连日来患得患失、在酸涩里浸泡的心终于被这句话抚平,继而过分活力地跳动着。门开了,正午的阳光直射进来,叫人睁不开眼。她一身红衣,猎猎生风,在华盖下步履轻盈,就那么离开了,消失在椴树花影下。

    云深立在中庭,让大太阳晒了许久才回去。他感到精疲力尽,脑子很乱。回想起上午与南絮相处的情节,在丝丝甜蜜中,却不断有苦涩渗出来。

    等回了房,瞥一眼那根丝绸腰带,不觉又拿起久久握在手中。最后系在腰间,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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