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生日 云

    祁庆安上任后,果然没让女王失望。他一个人做不了许多事,但这个人最关键的本事是可以找到并说动能做事的人。

    按照南絮的意思,他先是亲自去边关生乱的几个军营安抚士兵,又选拔了新的将领,有内部提拔的有外来选调的,无一不能服众。然后是南部水患灾民的救灾安置工作,稳定人心,顺道将江南税收的贪污腐败问题调查了一通,很快便写好了陈情的折子上书女王,整治的方法都一一列明。着实为南絮分了不少忧,她既感叹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又惊呼这个人有些可怕。

    这真的是会被孙家踩在脚底下的人吗?

    南部水患基本处理的差不多时,祁庆安奏请陛下一同前往叶城赈灾施粥。可谓是八面玲珑,懂得帮新帝笼络人心。南絮于是去了。见识到真的民间疾苦,确实给了她内心不小震撼。

    要回程时,当地官员挽留:“难得陛下和祁大人亲临,千载难逢。今灾民之情已基本缓解,叶城虽不比上京,也颇有些古迹山水,还想请二位多留几日,下官也好略报圣上大恩啊。”

    祁庆安虽没说话,但看着是乐意的。只是女王陛下摇头谢绝了,“此番心意朕领了,只是天阶殿事务众多,还得早些回去,不便耽搁。”又对祁庆安说,“不过,叶城距上京甚远,来一趟确实不容易。爱卿可以多留个三五日,你不是最爱纵情山水吗?听闻‘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连翠微’就是在叶城山寺中所写。只是不能奉陪,希望朕没有扫了你的兴啊。”

    祁庆安眼睛一亮,“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连翠微”不甚出名,没想到陛下也喜欢。

    已不记得她何时改口叫自己爱卿的,以往都是称祁大人,情急直接叫全名的也有。“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最初是男女欢好时的昵称,但用在本朝君主称呼臣子也有百余年历史,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但从陛下口中说出,不知怎么的,就带了些旖旎风情,或许因为这是烟扎国少见的女王吧。过去曾迷惑过他的,那些关于陛下的传言忽而又浮上心头。

    “谢陛下体恤,既然王大人诚心相邀,那么臣且就在此多留几日了。”

    很快,他们就送女王上了回程的马车,兰芷依然如影随形守在她身边。

    马蹄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如一团薄雾。等马车的影子隐没其中几乎看不见了,王大人突然说:“看陛下这么着急赶回去,似是有什么人在宫里等她似的。不知祁大人,您可知一二呀?”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这是陛下个人的事。岂是我们这些臣子,能擅自揣度的。”祁庆安话虽这么说,却忍不住又望了那马车的影子一眼,心里不知想了些什么。回头看了眼王大人,忽觉未来几天要和这人一起同游,或许也无甚趣味。

    回到天阶殿,南絮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了云深。途中忙里偷闲采买的几件小玩意,也一并带给他了。吃饭时,却见那人脸色苍白,不肯下口,连忙问是怎么了。云深只道没事,还是身边侍女说的,他近日胃病又犯了。

    “胃病?我怎么不知你有这个毛病?可看了太医?”南絮一手搭在他手上。

    “已看过了,开了些药,没大碍的。”云深回握她的手,像抚摸珍宝那样捏在手里细细把玩,指节、指腹。“怪我之前有段时间喝酒无度,才伤了胃的。你不知道。”

    “在——外面的时候?为什么喝酒?”

    “因为,因为那边天气太冷了。”他不想让她知道,当时自己因为过于思念曾颓废酗酒过。

    “你是喝了多少啊,年纪轻轻的,就伤了胃。那这回呢,怎么又复发了?”

    云深正想着该找什么借口,倒是一旁的侍女心直口快,“这几日,陛下不在宫里,公子茶饭不思的,都没怎么正经饮食呢。”云深刀了她一眼,“你先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了”。

    南絮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凑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真的?茶饭不思?”

    “你听她乱说。”云深抓住了她的手,将人靠在自己肩头,“但是真的很……想你。”最后两个字咬得模模糊糊,偏更缱绻绵延了。

    南絮闻言,再次庆幸自己没答应在叶城逗留游玩,搂着云深的双臂紧了紧。忽而想起了什么,“上次罚你在禁闭室三天不准吃饭,是不是也加重了胃病啊。这——我不知道你——”

    云深见她心急起来,连忙安抚,“不是,不是。那时候有人偷偷给我送吃的。”虽然一个橘子完全不顶用,确实饿的发昏。

    “好啊你,原来藏这么深。”南絮一下放了心。

    “别担心,现在都没事了。见到你,我就都好了。”

    “你呀,我才走了五天不到,就不好好照顾自己了。以前还乱喝酒。下回做什么之前,能不能想想我?”

    “嗯,我记住了。现在真的没事了,我们接着吃饭吧。”

    “先喝点汤,好消化一些。来,让女王陛下亲自喂你。”最后一句说的一字一顿,南絮伸出汤匙,歪头笑看他。

    用餐完毕放下汤碗,南絮下了一个决定:“以后每顿饭,我都来陪你一起吃。”但话刚说出口,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你还在天阶殿的时候,每顿饭。”

    两人对视,那个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又出现了,像一头行踪诡异的野兽。“还在天阶殿的时候”会持续多久呢?

    蝉声响动,艳阳流火,日子一天□□着盛夏狂奔。天气燥热,人事却清闲,他们在天阶殿里一起走过了许多地方。

    从皇家剧院看完新戏出来,好几回碰上瓢泼大雨。身后白墙被雨淋湿,栀子花的芳香更沁人心脾。

    有时候他们闲站在屋檐下,继续聊着刚才看过的剧情:“他要是不这么做就好了……”、“谁能想到有这种奇遇呢……”。有时候,他们共撑一把伞走在茫茫雨雾里,从上面看恰似一朵漂浮的红莲。也有些时候,南絮不管不顾地拉着云深冲进雨里,淋得浑身湿透。然后在随便遇见的大树下接吻,一边吻一边问他,“好像回到了在繁城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云深无瑕回答,只是搂着她湿滑的腰抵在树上,加深那个吻。

    天空没有一丝风,烈日炙烤的时候,南絮喜欢让云深来“水殿”里找他。水殿临水而建,利用水车将水流引到屋顶,自上而下让水珠流泄成一道水帘子。帘外站着些“水激扇车”的仆从,帘内人便时刻能够衣襟摇摇,感受风生水起的清凉。

    还没走进,便听见铃音阵阵,抬眼看亭内四面果然都挂着彩色的玻璃风铃。他喜欢靠在南絮腿上,望见四周遍植的寒松、翠竹,浓荫遮天蔽日,一眼生凉。水上的莲花此时已经满开,浮绽万朵,一池红白。清幽的荷香被南絮手里的团扇悠悠推送而来,吸一口便觉得心神静雅。冰镇佳果和糖水乘在玉壶冰瓯里,随手可取。可以算得上神仙日子了。

    水殿内,他们有时会在竹簟上玩纸牌游戏,谁输了就要被刮鼻子或打手背;有时下象棋,南絮输的多,但越来越会耍赖;有时候共看一本闲书,南絮偶尔会说“写得不怎么样,要是我下笔定能超过他”,云深总毫不怀疑地附和;有时候,南絮靠在他怀里,听他讲在外面的见闻,认识的人,看到的风景,她也提到过兄长和父王的事;还有些时候,他们什么都不做,只让风静静在两人之间穿梭,云深把手指当做梳子极慢极轻地梳着她的长发,偶尔忍不住去闻。

    那天已经掌灯,车水的奴仆都撤走了,他俩却没有离开水殿。暮色四合,虫鸣声如颤抖的银铃在脚下响起,抬头只见一条明亮的银河铺展在天上。那一日正是七夕。

    “之前给你的五彩绳呢?”

    云深伸出左手,露出了五彩绳,那还是端午节时她给他系上的。之前偶然聊起来,发现他小时候从没戴过五彩绳,南絮于是亲自取了丝线缠成的。说是得一直戴着绝不离身,到七夕那天才能取下来。

    “过来,我给你剪掉吧。”她轻轻地招了招手。

    那人剪得非常小心,剪刀背滑过云深的手腕一阵冰凉,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南絮很快将那彩绳点了火,合着一些檀香,焚烧起来。之后便将香灰散在水中。她抬起头,嘴角上扬;“这下好了,保你一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但云深眼见着那双眼睛越来越湿,越来越亮,如两颗落在亭子里的、悲伤的星。连忙倾身问她:“好好地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开心?”南絮始终没有回答,云深只能无声地轻吻她的脸颊,但有温热的液体一直挂下来,是咸的。

    云深突然明白,他们好像变得只能谈论过去、沉溺现在,却无法想象未来了。那天是七夕,他们久久立在银河下,但谁也没有去提牛郎和织女的名字,也没有想要去指出那两颗星的所在。他们只是沉默着,好像七夕没有特殊含义,只是一个普通节日。

    最后,云深抱起南絮离开了水殿。他突然觉得,七夕一直站在河边是非常不吉利的。南絮勾着他的脖子,泪水一直没有停,把左边肩膀都打湿了。挥之不去地,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或许南絮已经决定要将他推远了。

    那预感在南絮给他过生日时,进一步加深了。

    “特地去教养坊查了,原来云深是夏天出生的孩子。”南絮说这话时,正捧出来一碗她亲手做的寿面,“太好了。”

    云深心想,为什么说太好了?因为是夏天,因为就是现在,趁着自己还在天阶殿吗?

    但无疑,他是感动的,甚至可以说感动坏了。其实他不清楚自己生日具体是哪天,大约是夏天的这段日子,当时随口说的。因为记忆里,一路逃亡颠簸的童年,他几乎没有过过生日。

    那碗面似乎醋放的有点多,盐又不够,但他很快吃完了,而且真心觉得很好吃。甚至回想起来,南絮如今的厨艺,相比于当时在雨山岛的那会还是有不少进步的,值得称赞。

    “今天你二十三岁啦。我得送你点礼物。”南絮说着神秘地从身后取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是两个玉石吊坠。“看看,喜欢吗?”

    云深伸手去碰那对一青一白的平安扣,满眼都是惊喜。

    “想必之前送你的金钗啊,折扇那些,肯定在途中丢失了。来,戴上看看,你选哪一个?”

    “我要青色的吧。”云深对玉石研究不多,但似乎有听说过同等玉质下白色比青色好。

    “也行,戴上瞧瞧。”说着南絮便给他套在了脖子上,细细摸着那祥云的图案看了看,“嗯,不错。这两块玉都是好料子,玉雕师傅当时见了一定说要雕成神龙,麒麟,凤凰这些了不得的神兽。我想了想,还是云好。何必要那些精贵物什呢?”

    “正好你就是要送给云深的,是吗?”

    南絮笑了笑,“对呀,而且你不觉得吗?我发现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东西。它就在天上随意聚散飘游着,谁也管不了它。比什么神兽都强。”

    说这话时,屋外正是蓝天万里,几朵纯白的云边缘清晰如同棉花团,悠哉地飘在对面对顶上。

    云深也给南絮戴上,“这下我俩是一对了。”这话颇有些歧义,他们相视而笑了。

    在南絮低头摆弄那白色的平安扣时,在她回过头去望向别的什么地方时,云深总忍不住那股强烈上涌的不安。一桩一件,堆积在一起。真的只是对自己好而已?还是想着把能做的都做了,少些遗憾,于是幸福像扎堆吹出来的泡泡。五彩绳,寿面,平安扣……会不会同时也是即将分离的前言?

    当时南絮问他怎么办时,云深说过一回,“我听你的”。或许是自己习惯于躲避了,始终没有答案。如今,似乎她先有了想法。如果,现在她的决定是分离,那么他真的要听吗?

    再瞧一眼屋外那朵云,它悠然自得,已变换了形状,渐渐朝南边飘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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