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阶礼祭

    喜儿临走时,特别过来和云深辞行。

    “公子,奴婢此去,今后恐怕都再见不到你了。”她抬眼时,一行清泪已落下了。

    “我听翠柳姐姐说,你其实并不是家境不好……”

    “这——喜儿不是故意骗公子的。翠柳姐姐,她还说了其他的吗?”她眼里有些惊恐,同时也有期待。

    “并无。你好好去吧,我就不送了。”云深说着便要转身,他今日正穿着那件刺绣苎麻的青白色长衫,污渍已洗的干干净净,丝毫看不出痕迹了。

    喜儿看着他的背影,终于追了上去,“还有几句话,可否请公子听听。说了这些话,喜儿哪怕立时死了,也才无憾。”

    “你说。”

    喜儿抬头看着他的脸,想起五年前陛下成人礼的那天。那时陛下还只是公主,在花车巡游的浩荡队伍中,她第一次见到他,从此便无法忘怀。直到挖空心思,疯魔一般地宁愿进天阶殿做奴婢,才终于远远地再见了。居然已经过去好些年了。而这见不得光的苦恋,到今天终于不得不结束。

    “我本是京城中一户小官宦家的女儿,不是因为缺钱,从头到尾,我进入天阶殿,都是为了公子。没想到真的几经辗转,见到了公子,您还对我笑,还一直帮我。就算,就算很短暂,我也会一辈子记住的。”

    竹林沙沙作响,云深的衣带和长发在风中飘飞,他眉眼中的震惊很快化为悲哀。喜儿看着他,恍惚间天地旋转,回到那人坐在花车中经过自己的一刻:恍如神仙,光风霁月。那天她追着游行的花车跑了很久,追到夕阳落山、游人散去,不对,或许一直追到了今天。从一个什么都不懂出门凑热闹的黄毛丫头,变成了如今的自己,天阶殿里满身尘埃、万千婢女中的一个。

    “说完了吗?”

    “啊,是,说完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再抬头看他。“抱歉在陛下面前,让您难做了,喜儿不是故意的。”

    云深长叹一口气,“陛下说的对,我之前那些自以为对你们好的小事,何尝不是真正地害了你们呢?我听完了,你安心走吧。”若是以前,他必还得补几句关怀的话,比如“这几年在天阶殿你受委屈了”,比如“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忘了我”。但这回,他只是转身大步离开,潇洒地朝她摆了摆手。

    喜儿总以为还会有些什么,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掏心掏肺的剖白,只是像一阵烟消散了,潮打空城、了无回音。橘色的夕阳从竹林顶端射过来,晃得她本眼睛生疼,他的背影看不真切,也如一阵烟消散了……

    但时间永不停歇,一轮夕阳换了月亮,然后又是新的太阳。在金色朝阳下,云深的身影出现在跑马场。草地上还带着露珠,“北风”在座下跑的飞快。他黑色的衣裳几乎与马儿融为一体,左手持弓,右侧腰间系着箭筒。人马奔跑起伏不定,如同一道隐形的波浪。眼见着靶子就在眼前,北风越跑越快,而云深总是抓住波浪起伏的峰顶,在那即将悬空的刹那放箭。两米多高的靶子立了三枚,箭无虚发,都正中靶心。

    他正欲回头细细检查一下射中的情况,忽听得背后有人拍手。

    “这位公子,真是好身手啊。”是南絮!

    惊喜地调转马头,“你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一身鲜红的利落男装,叫人眼前一亮。

    “果然聚精会神啊,连我来了都不知道。”南絮笑着提了提缰绳,靠近他身边耳语,“云深哥哥专心射箭的样子真好看,我都看呆了。”

    云深低头笑了,然后握住她的手,挑了挑眉:“一起走走?”

    于是,他们并肩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行走于清晨空旷的跑马场。

    “看来,让你做我的枕边人,真是屈才了。应该让你做大将军!”

    “陛下难道不知,我就是更乐意做你的枕边人吗?”

    南絮听了这话,眨眨眼,眉眼带笑盯着他看,“你一点也没出息。”

    “嘴上这么说,我看你心里明明高兴得很。”他轻轻碰了碰南絮的肩膀,两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说真的,之前去祁庆安的练兵场看了看,那么多将士根本没有比得上你的。不说你了,连教养坊其他驽伊士也未必比得上。”

    “教养坊的训练严苛残酷,军营里也比不上啊。更何况,驽伊士都是绝对没有退路的人,可不像那些当兵的。”

    “你说得对。所以,我其实,隐隐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最近被礼部那些老匹夫唠叨的不堪其扰,不如,我们以攻为守吧。”

    “怎么说?”

    “如今,既然是我做了君王,咱们何必还像以前一样处处被压着。有什么规矩是一个帝王不能动的呢。既然你不愿做驽伊士,那就不做。平民和云木两阶贵族都可以流动,为什么驽伊士不行?如果,让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去当兵打仗或者做别的,明明都比眼下的一些草包强很多。”

    云深有漫长的逃跑经历,有长久的内心斗争,却没从想过这种可能:有一天烟扎国内身为驽伊士的人也能摆脱这个烙印。“这……做得到吗?”

    “不知道,没人做过。但我觉得为了你,值得一试。”

    “为了——我吗?”

    “为了我们。只要你不是驽伊士了,我就让你先从天阶殿的侍卫长做起,就原来春荣那个位置。然后,我自有办法,会堂堂正正地嫁给你。母后之前也说过,只要是我喜欢的,哪怕是平民也没问题。”

    云深被这些冲击性的想法震住了。

    “怎么,你反悔了?之前还说我是你的妻子呢。”

    “不,不,不。我巴不得呢,怎么会反悔,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也对。八字还没一撇呢,其实犹豫过要不要跟你说。不过,那时候让你走你选择不走,我也同意了,总不能真看着你受这些委屈,日子越过越窄吧。总还是有希望的,想告诉你。”

    此时他们已下了马,十指相扣、背靠在一棵巨大的楠木上,那树已有三四百年历史了。云深摸着南絮的侧脸,“我,为什么能这么幸运地遇上你呢?就算只像眼前这样对我,就已经觉得很幸福很幸福了。”

    “自有因果,大概是前世修来的吧。你我都是。”

    “那我们今生这般纠缠,下辈子肯定也还能再碰到。”

    云深将人拥进怀里,见她今日也戴了云纹的平安扣,便用自己颈前那块去轻轻碰触她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总之,这是我们可以做的,试试吧。”

    “好。”

    没过几日,便是烟扎国三年一度的升阶礼祭。今年是南絮登基后首次参加,和父王原来一样,负责为升阶的代表们颁发象征贵族等级的腰牌。烟扎国所有的官吏,哪怕是最小的知县,也必须由三阶贵族担任,任何平民都无法染指。

    好在,正是升阶礼祭给任何平民以晋升贵族阶层的机会。

    通常以父系家庭为单位,由吏部主管考核以及变迁事宜。南絮并不十分清楚具体的细节,大约晓得是由各地层层举荐,最终须经过家庭实际考察走访、经文和贵族礼仪考试才能通过。而实际考察走访这一项其实考察的是家庭财力,所以很多人会帮亲朋进行“捐阶”。如今多少云阶贵族都是过去的大商人转变而来。她又联想到,当初兰芷之所以苦练箜篌,就是因为这是礼仪考试的经典项目。

    巨狮旗迎风招展,如鼓胀的船帆。放眼望去,台下乌泱泱都是一脸兴奋、满身罗绮的人,拖家带口、牵衣相顾。那如愿以偿的欢乐气氛,让南絮也不禁激动起来——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好像成了那个将他们的梦想变为现实的人。从平民变成木阶,从木阶升到云阶,不同的起点,同样的喜悦。如果这种精神能量可以用来点灯的话,或许烟扎国将立刻回到有十个太阳的远古时代,光明如长昼。

    那些人跪着接受腰牌时颤抖的双手,额角的汗水,阳光下反光的脸,和家人相互探看的激动眼神,都叫她印象深刻,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的兰芷。她就在一旁,瞥一眼那身影,果然如今已自信利落得多了。

    当然,还有另一群跌落的人,虽然没有专门给他们的礼祭。云阶和木阶不可世袭,如果当时升阶的家庭成员都离世,而子孙后代没能通过重新考核,则他们将回归平民身份或者跌落到下一阶(木阶)。

    南絮头一回思索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她生来就是天阶,从前脑子里没装过任何上升和下跌的概念。此刻,她意识到了巨大的不公平,这感觉可怕得几乎将她撕碎:既因为自己这样的天阶贵族从不用担心跌落,又因为像云深那样的驽伊士根本没有升迁的可能。而这样的自己居然执意要抓住云深,要他终身相陪,她也是第一回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疯狂。

    事后,她问兰芷;“你上回在这台上,是不是也一样激动啊。”

    “是。那时还是先王给颁发的腰牌,他一身金边黑袍立在那里威压感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今日他们该能呼吸得稍顺畅些。”华盖下,南絮理了理衣袖,“还有个事,之前让我去找些帮手,最好是贵族女子的,进展如何了?”

    “谢陛下体恤之心,不过这事……”

    “果然不好办吗?”其实南絮自己也已旁敲侧击了几位,有的是资质不够,有的是全无心思。

    “不光陛下推荐的那几位,其他的我也去问了不少人。只是,她们都在待嫁的年纪,一心寻得好夫婿,只觉得来朝中当值做事会耽误了自己。年纪再大些的,便是已为人母,忙着料理府内和儿女的事了,无暇分身。”

    “难怪,我说这明明贵族升迁是一大家子,男男女女的事,最后站到朕面前的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女子。”南絮长叹了一口气。

    “升迁考核对男女便已是分不同要求的,为官理政这些女子是不学的。”

    “不过,这么说的话,朕这样仪仗你,形影不离的,会不会耽误你寻找佳婿了?”南絮也是第一次想起这个。

    兰芷被问的有些懵。“这——兰芷心中只有陛下,愿终身侍奉,效犬马之劳。”

    “朕心甚慰。不过,若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或者有了心上人,随时说出来,朕不仅放你去嫁人,还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

    兰芷心中一震。她第一回说出“心中只有陛下”这句话,从前并未想过这些事。而陛下所说的“嫁人”、“嫁妆”这些似乎料定了她们得分离,或许还隐含着她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之意,而那个真正重要的人,大概是云深公子吧。她隐隐地都知道,无比零碎和漫长地渗透进意识中的东西,今天好像一下子被猛地扒开暴露在阳光下了。

    果然南絮下一句就是和那人有关:“之前跟你提的——关于驽伊士身份变动的事。”

    “扔在草拟中,再过两三日便能有个初稿,到时请陛下过目。”

    “好。就从两个大方向出发,做这件事能带来什么好处,不做会有什么坏处?钱财方面,用人方面,等等等等。哪些人是能争取过来支持这件事的,哪些人很可能成为阻碍的,都要考虑在内,并做好对策……”

    陛下竟有些滔滔不绝了,眼里是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欢欣。兰芷不得不想起云深这个人。

    初见时,漆黑的战场他立在马上,仿佛一尊无畏的战神。再见便是在牢里,他却只是一个脆弱焦急但不失智慧的男孩。等到最近的接触,他已成了陛下身侧的人,真是鲜衣怒马、光风霁月,更重要的是,那股温柔的劲和初见时横刀立马、一脸刚毅的样子完全不同。他让陛下眉开眼笑,露出了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一面。兰芷从来都不讨厌云深,但似乎又谈不上喜欢。毕竟有了他之后,陛下和自己之间本来空着的位置被占据了。

    “兰芷,兰芷,你在听吗?”

    “啊,是,陛下请继续。”

    “算了吧。也说的差不多了,等你初稿出来再详谈吧。”

    她于是目送着陛下的背影离开。“兰芷心中只有陛下”,自己冲动说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陛下并不觉得有任何异常,倒是她这会回忆起来,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上炸开了,轰隆隆连心跳都变得杂乱无章。一股酸涩涌上来,眼睛很胀,陛下远离她的脚步倒是越发轻快了,几乎带着点雀跃——果然,那拐角处冒出一个白袍的修长身影,是来接她的。

    云深公子。手里还攥着一束花。

    她掰开他的手细看,似乎在心疼因为摘花而刺出的小伤口。几支红玫瑰,此刻艳丽得好像随时会滴下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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