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门

    那之后没几日,张大人便告诉祁庆安名单已经亲手交给陛下了,只管“静候佳音”。他说这话时,胡须跟着张弛而动像老山羊在咀嚼干草,叫人印象深刻。

    但左等右等,仍没有消息,日子像踩在棉花絮上,没有了实感。原本的豁然欢欣之中,渐渐多了许多忐忑。算了算,已许久没机会和南絮单独相处了,他很想念她身上的香味。或许,自己应当更主动一点?毕竟之前闹出的误会,让陛下一直以为自己对她无意。是不是应该好好解释一下?

    这种冲动绝不像祁庆安会有的,在没有明确事宜的情况下,去求见陛下,不是浪费彼此时间、公私不分吗?但是他还是被冲动占据了,此刻已立在勤政殿门外,让宫人通报去了。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下,屋顶琉璃瓦金光四射。他抖了抖衣袍下摆,紧咬下唇,竭力让自己停止毫无由来的战栗。等待的时间很长,仿佛太阳被钉在天空静止不动了,仿佛秋天都要过完。直到那片银杏叶落到他脚下,几只蚂蚁被吓得跑开,才听见“祁大人,现在可以了,陛下请您进去”的声音。

    理了理衣冠和头发,紧跟那位瘦削的宫人朝前走去,怀疑自己会不会比刚来时已经老了好几岁。

    “爱卿来了,找朕所为何事呀?”南絮本立在窗边,听见脚步声回转身来。紫衣罗裙蹁跹成圆,满头珠翠闪烁,洁白如羊脂玉的脸上,一双眼睛顾盼生情,竟比秋空的太阳还耀眼。

    祁庆安见了人,听到她的声音,感觉之前所有的不安都被熨烫得服服帖帖。本来想好的理由,竟一时间忘了彻底,简单地行了礼之后,只能支支吾吾地站在那,“微臣,微臣是,是来……”

    南絮蹙眉坐下,轻叹一口气,“果然是为了那件事吗?”

    他感觉所谓“那件事”就是他心里真正想的事,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像等待裁决一般,等南絮继续说下去。

    “那件事真不怪朕。是礼部的张老头他们自作主张的。”南絮说着从一摞奏折中,抽出一张来摊开,指尖如葱指着其中某处,“喏,他们怎么想到把爱卿写到这张名单上来的。”

    祁庆安感到事情并不会如想象中那样发展,心立时沉了下去,但又抱着一丝侥幸,或许陛下只是缺个台阶下呢?“陛下,真的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吗?不是您的意思?”说完又感觉自己这话似乎也没起到给台阶的作用。

    “真没有。朕可以对天起誓。”南絮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当初请你来的时候,就让兰芷作证说了对爱卿绝对恪守君臣之礼。君无戏言,绝不反悔。你不要多想。”

    “可是,那些条件……”

    “朕随口乱说的,本以为没几个人能做到,够他们忙活好一阵子,没想到,这群人居然把爱卿给抬了上来。”

    祁庆安激动抬起的手终于垂了下来。其实没什么,只不过虚幻的希望破灭,回到了之前的状态而已。但一句“你不要多想,随口乱说”简直立刻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想说,但是我反悔了,希望陛下不要只把我当臣子来看待。他想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说,“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在公事以外,难道祁庆安配不上你的任何关注吗,甚至不如一个驽伊士?”

    当然,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一个完美的臣子和君子的壳将他牢牢裹住,无法行动。过去那个荒唐的“君臣之礼”的保证,就如同他硬邦邦的骄傲,把自己困在其中,把陛下推得老远老远。远到如今他想靠近,也不能了。

    正要告退时,南絮说今晚皇家剧院上了新戏,请他和兰芷一块过来看。一听那意思就知道,云深也会在,大概是和那日私宴差不多的性质。

    “谢陛下美意,臣身体不适,恐今晚不宜出行。”

    “不会真的生气了吧?真不是朕有意的,绝无冒犯之心。”南絮不禁摇头笑了起来,“这上赶着解释的样子也是没谁了。”

    “是,臣知道了,陛下不必挂怀。”他说这话时,长袖里指甲已深深嵌进肉里,痛而不觉。

    “晚上,等你啊。”临走时,南絮在背后这么说。此等简略的说法,让人猛地听见又该传出风言风语了,什么晚上,什么等,陛下就是这样才老惹出些传言和误会来。转念却又觉得随她去吧,摆摆衣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出了门,见那秋日青空,只觉天地寂寥、世间空无一物了。

    晚上,明明整个人只剩下空壳,祁庆安还是去了,像在逞强一般。他已决定回到正轨,继续做陛下的臣子,找个正经姑娘成亲,把这些纠缠如丝的情绪统统忘掉。既然继续做臣子,又怎能拒绝君王的邀约呢?

    那晚的戏闹哄哄的,他没怎么听进去。倒不时注意到身边的南絮和云深,两人眼神相顾、笑意互答,甚至偶尔忘情地握着手又很快松开。明明已经决定放下,但忍不住苦涩不甘涌上心头,若不是咬紧牙关几乎撑不住。偏巧,这时台上出来一位身段灵巧的青衣,泪眼婆娑,开口便唱“柔情终未达,遥妒已先深——浦冷鸳鸯去,园空蛱蝶寻——”,搅得他像被人揭穿了一样坐立不安,几乎冒出冷汗来。

    散场时,南絮叫住他,关切地问,“爱卿方才似乎出了些冷汗,看来果真是身体不适,倒是朕强人所难硬要你过来了。”

    “呃,臣……无妨。”

    “今天上午的事,或许朕也有些责任。晓得你素来爱收藏砚台,这里有一方上好的端砚,赠与爱卿,也当赔罪吧。”

    “这——陛下言重了。”

    南絮打开黄花梨盒子让他看了一眼,那砚台颜色深紫,借石之自然皱皴,作古梅一支点缀。正是他苦苦搜寻许久的一枝梅随形端砚,没想到陛下竟找来了。接下这方砚台,只觉得眼前人确是千好万好,唯独为什么要有云深这号人来搅合呢?若是没有他,或许一切都会好。那人等在不远处一身白衣的身影,怎么看都不顺眼。

    心如一池春水,再次吹皱。回去的路上,祁庆安捧着砚台,久久难以平静。等快要出宫门时,才发现随身的折扇不见了,那还是当初升阶礼祭时买作纪念的。幸好时间不算晚,他于是折返回去找,想必是丢在剧院里了。

    如果时间能够倒回,祁庆安一定会拉住自己,绝不管那把扇子,直接出了天阶殿回家便是。但时间是回不去的。他也想不到,折返回剧院的那一趟无心之旅,会让自己的人生也从此走上不归之路。

    送走众人之后,剧院里空荡荡的,唯有后台雅间里亮着一盏灯。云深和南絮还留在那,背后是一扇宽大的金屏风。

    “怎么,陛下如今又怜惜起祁庆安来了?”云深双手交叉在胸前,右脚随意抬起撑在墙上,看似漫不经心。

    “这话从何说起呀?”南絮闻到了酸味,赶紧往人身边凑了凑。

    “刚才不是都临别赠礼了吗?我难道说错了?”他从女王身边走开,在椅子上坐下。

    “哎,今天发生挺多事,还来不及跟你说呢。那个,算是给他赔礼的。”

    “你贵为九五之尊,为什么要给他赔礼?”

    “就是上回……,哎呀。”南絮弯腰揽上了他的脖子,在耳边将事情原委细细说出。“还不是为了你,最后闹出这么个乌龙来。”

    云深顺势揽住南絮的腰肢,将人抱到自己腿上。“你当真觉得他心里只有君臣之礼,都是怕你乱来?”他笑了笑,眼前人对自己的魅力难道一无所知?

    “那不然呢。你以为?”

    “说不上来,他有时候看你的眼神,总觉得不太对劲。”云深转过脸去,眼神黯淡下来,补充了一句,“当然,或许是我小人之心吧。”

    “怎么不看着我呀”,南絮轻轻捧起他的脸,将人转过来正对自己。“怎么,你害怕了?”边说边取出他胸前佩戴的云纹平安扣,细细摩挲着,抬眼时一双美目灿如星月,“怕我……被他拐走?”

    云深在她手上落下一吻,直直看进人眼里,并不说话。那是一种极度敞开的眼神,没有任何遮挡,只是毫无顾忌地袒露着自我,又不带半点对对方的要求。沉默如香风,在两人之间流转。半晌,他才终于低下头,移开眼神,开口时竟不觉有些脸红了。“无论你想跟谁走,都是你的自由。”

    南絮不知何时也变得面红耳赤,声音低下来,“若我真走了,你怎么办?”

    只是想想那种可能心就很痛,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剃了头,做和尚去。照你教我的法子,天天给菩萨折莲花。”

    南絮又好笑又心疼,撩起他一缕头发,“这么漂亮的头发,我可不舍得让你剃了”。接着紧紧抱住云深,“说什么傻话呢。好端端的,今天怎么提到这些。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说着在他额头上落下吻来,“我才真怕把你弄丢了呢。”

    “不是你方才问我,我才回答的吗?”

    “那,那怪我。”

    云深见南絮眼里浮上薄薄的泪来,如同刚被洗过的水晶灯一样透亮。他明白,并不是谁故意要试探谁,而是他们都意识到有股巨大的阻力横在他们之间,因而无法对感情悲哀的底色视而不见。或许是今日看了那戏,有了些感怀,心都变柔软的缘故吧。

    但他现在不想要悲哀,不想看她哭,想把希望带给她,想点燃一把火把围绕着他们的浓浓悲哀驱散。南絮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起身,被他一把扣进怀里,“我不会放开你的。”又是那样宁静敞开,袒露自我的眼神。

    南絮没掉下眼泪,反倒笑了起来,笑容里湿漉漉的眼叫他一看就心醉。因为笑,她锁骨与前胸白皙的皮肤也跟着震动,在灯下泛出柔润的光泽。玉颈纤长,一抹红唇如玫瑰花瓣。她一手撑在他肩上,一手从他下颌往脖子上轻轻抚摸着,眼睛始终紧紧盯着云深。接近于捕猎时那种专注的眼神。不知多少回了,云深再次暗中感叹,南絮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一个神迹,是上天专门为他创造的神迹。

    被如此看着,他这猎物就只能自投罗网了。

    发觉到有人在门外时,他立刻停止了动作,将衣袍拾起,盖住了南絮露出的后颈和香肩。并挡在她的身前。

    “怎么了?”

    “感觉有人。”

    “不会吧,这么晚了。我没听到什么动静啊。”

    感觉到她被自己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恐慌,云深笑着安抚,“嗯,可能是我感觉错了,或者只是野猫也说不定。”他帮南絮把外袍理理好,“我们回去吧。”

    “嗯。”

    “今天路有点远,我背你?”

    “好呀。”南絮高高兴兴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临走之前,云深再次回望了门口一眼。他没感觉错,绝对是有人,那匆匆一瞥就消失在门缝的衣角甚至有些熟悉。黑色底上绣着白色的山峦和日月纹样,极细的红色绲边。果然是——祁,庆,安吗?

    被瞥见的衣角此时果然在祁庆安身下飘动着,他跌跌撞撞,心跳如鼓,好几次险些摔倒。终于上了轿,想闭上眼,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曾想刚闭上眼,从门缝中看到的情景就复活一般扑面而来。像一场演不完的戏,在他脑子里不断重复着。

    一盏柔和的灯,一扇宽大的三折金屏风,从左到右依次画着鸳鸯交颈、龙凤呈祥、花开并蒂。在屏风前,一个女子长发披散,香肩如雪,发出极轻微的声音,那声音却不似从咽喉发出,而像来自她每一寸肌肤。红指甲艳丽如血,正贴在男子胸前。修长白净的脖子浮上一层粉色,润泽如玉,从面颊到眼角都染红了,恰如天边晚霞。金丝镶边的长袍半落在他们脚下,皱褶发出柔光。

    他还没明白他们在干什么,还没意识到他们是谁,就已经转身离开了。不对,说逃开更加确切,全不管什么扇子了。在路上才心惊肉跳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南絮!是陛下。那搂着她的纤腰,在脖子上、肩膀上落下亲吻的,是云深,那个卑贱的驽伊士!与此同时,过去在陛下脖子上见到的痕迹再次浮上心头。他当时不懂的,如今突然懂了——那个痕迹究竟是什么,怎么来的,为何她当时那样反应激动。

    夜风悠悠,无星无月。祁庆安却感觉一整个世界在自己眼前炸开了。

    如果说,过去对陛下的种种心意像是在他身体里点着了一簇又一簇星火。那么刚才所见,她眼角的一抹红,那轻微得仿佛不存在的喘息声,便是将他整个人彻底点着了。他一直知道她很美,但从没想过竟有如此媚眼如丝、勾魂摄魄的一面。想到那画面,火势便噌地一声窜上来,从此烈焰熊熊再难熄灭。

    他控制不住地发抖,嗓子眼打颤,眼眶滚烫,汗毛倒竖。黑暗中,看见那扇门真的开了,吱呀一声,荡悠悠的。是南絮将它打开,并将自己领进来的。而踏进这门一看,果然,满地的痛苦,污秽和血泪。一扇金屏风立在那,隐隐传来鞭打的声音,哭泣叫喊的声音,铁链拖地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可惜,门外已经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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