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点鸳鸯谱

    勤政殿静悄悄的,门窗紧闭。桌面上铺展着长长的折子,白纸黑字,密密麻麻。

    兰芷开了口,“驽伊士制度与我朝同根相生,最初是将战俘和败将的后代聚集起来用以观赏享乐,渐渐发展成如今的模样。从根本上说,教养坊极其所有驽伊士,是烟扎国国君的私产,本是可由陛下随意处置的。但驽伊士如今遍布全国各地的贵族府邸,事实上是国君对他们的赏赐,因而改变这一制度可能意味着调整甚至收回帝王恩赏,牵扯不可谓不大。”

    “对,更何况,还有个全民参与的决斗赛呢。确实同根相生啊。”南絮又习惯性地悬荡着父王留下来的狼毫笔。云深正坐在她身侧,眉头紧锁。

    “因此,奴婢的想法是,一,局部试探性改制,第二,必须有一个师出有名的由头。”

    “细细说来。怎么个局部试探性改制?”南絮右手托腮望着她。

    “全国目前共有在册的驽伊士三万余人,其中属陛下归属最多,整整200人。”

    “从朕这改?不错。” 天阶,云阶,木阶各有豢养驽伊士的上限,其中天阶最多。南絮点点头,看了身边的云深一眼。这本就是她真正的用意所在。

    “具体的变动,一是可将驽伊士尽数遣散除籍,即视同平民;二,则可根据驽伊士个人意愿,部分留用部分遣散;决斗赛若要继续进行,可让除籍后的驽伊士继续参加或者吸纳其他平民,结算出场费用即可。说不定,还更精彩些也有可能。”

    “是,朕也这么想。改制后,不便的地方在于,可能导致原本由驽伊士执行的重要事项,比如决斗赛和敬神舞这些,没人去做。但完全可以在赋予他们人身自由的同时,把这个当做一项职业,让这些人或者其他合适的人来做。还可以再详细一些,你回去思量后补上。”南絮心中渐渐明朗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是。改换成正常职业,支付薪酬,这比起目前豢养驽伊士的费用简直是九牛一毛了。之前粗略算过,教养坊一年的支出,足够全国百姓过上十年了。”

    “费用这块,折子上已写的十分详尽,明眼人一看便知。”

    接着,兰芷却面露难色,“只是改制的由头这块,恕奴婢愚钝,暂未想到十分合适的。”

    “哈哈,不难,朕刚好想到一个。”南絮站了起来,“之所以让驽伊士姑娘们在重大祭祀和节庆跳敬神舞,因为最初传说驽伊士就是神的侍者。国王家族和驽伊士的关系,就恰如巨狮神与侍神的关系。最近不是西部大旱吗,朕就说得到巨狮神的托梦,是他的震怒给百姓降下灾祸的。巨狮神因为眼见侍神的化身驽伊士在人间苦难深重,被世人轻视欺凌,所以不悦。既然他们能相信真龙婚配之喜可解干旱,还能不信巨狮神的托梦?”南絮叹了一口气,“这一回,也让传言为朕所用。”

    却见云深掩口笑了笑。

    “怎么,你不信?”

    “不是。这恐怕是那些人最没法拒绝的理由了。”他只是觉得想出这托梦之辞的南絮思维奔逸,加上方才有些激动的手舞足蹈,样子可爱极了。

    “对了,云深可还有什么看法?”

    “此举一出,必然会招致反对,毕竟是对长久存在的东西进行变动。得提前想想对策。”

    “嗯。整天叫嚷着‘祖宗礼法不可变’的那群人肯定最先站出来。不过他们倒不可怕,为理念叫嚣和为利益叫嚣的人不一样。”

    “是啊,光一个教养坊每年牵扯的人员、银钱就不计其数,更何况还有决斗赛、祭祀舞,加上大大小小的宴会交易。不过,绝没有完美的制度,驽伊士群体惹出的祸乱也不算少……”云深因身在其中,对于教养坊内部弊病和丑闻还是很清楚的。

    “对了,上回王主事不是还说什么城西钟家,两名驽伊士私下通奸,合谋杀了他们家小少爷吗?兰芷,你去查查类似的事,找出几个苦主,看看他们的看法。若是可以,这折子让他们上,不用你上,效果更好。到时候朕再配上托梦之言,岂不事半功倍?”

    “是。”兰芷已在纸上记下了。

    “还有,若是他们抬礼法,咱们就以道德应对。先前,不是有不少先生大儒抱怨驽伊士群体败坏道德,腐化人心的吗?找出一个代表来,这种先生可愿意出来说大话、讲道理了。”

    “好的。陛下这一指点,奴婢心里已有现成的人选了。”

    “说起来,祁庆安也可算一个。他不是自己早早都把驽伊士交换出去了吗?或许也是能站在这一边的。”陛下补充道。

    云深本来觉得这是很不着边际的事,但如今在勤政殿一听一谈,竟觉得说不定真有成真的可能。他望着南絮的侧脸,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而被他们谈论到的祁庆安此刻身在家中,毫不知情,正陷在个人的困境中难以自拔。

    自从上次在草棚和南絮一起看过狐狸雨之后,他每次见到女王陛下都愈发心绪不宁。竟然在早朝议事的时候失神了好几回。他有时觉得奇怪,陛下明明青春逼人艳光四射,而文武百官都是男性,他们却似乎都很平静,难道果然是自己的问题?

    这样下去还怎么继续在兵部待着,为陛下分忧呢。得赶快斩断那些不应该的念头。

    偏巧这时,父亲再次跟他提起了婚事,劝他老大不小了,总该成个家。“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如今你受陛下赏识官居高位,光耀门楣,什么样的姑娘,爹都能给你媒人说来。其实,最近已有好些人家为女儿在爹跟前吹风了。”

    祁庆安这回一反常态地没有敷衍,更没有拒绝。或许真的找人成个家,才是医治他的唯一方法,帮着断绝对陛下那不该有的念想。“这事父亲命人下去张罗吧,无甚要求,贤良淑德即可。”

    “好,有你这句话为父就放心了。咱们家嘛,自然是最看重品德和名誉的。那些不三不四,有些风言风语在外面的,哪怕再好看,知道你肯定也瞧不上。”

    看着父亲离开时快活的背影,祁庆安在内心哀叹道:“不三不四的,风言风语,爹呀,偏偏儿子装在心里的人,正是这样的。”

    得知云深的真实身份是陛下的驽伊士时,他惊讶的说不出话。他过分出众的仪表外在当然是符合驽伊士形象的,想来初见时也主动帮忙添了酒。但祁庆安因为见过他和陛下相处的样子,因而从没想过这种可能。那绝不是饲主和驽伊士该有的状态,他直视南絮的眼睛,直呼她的闺名,言语动作之间尽是相互熟识与在意。平等,是的,这种平等感让他不可能考虑到他的身份竟只是驽伊士。

    本来,他应该生气的。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低贱的驽伊士同坐同饮、比赛投壶甚至还输给了对方。这分明是对他人格和身份的极大侮辱,整个烟扎国没几个人能受得了。但因为南絮的存在,让他的感情变得过于复杂,以至于自己都理不清楚。

    陛下只是觉得好玩,想偷偷戏弄一下自己和兰芷吗?还是真的对那位云深青眼有加,不顾身份也要以礼相待?后者是他更害怕的,当然也是他更倾向于相信的。这让他心烦意乱:一个驽伊士而已,何德何能呢?而且,这让陛下距离自己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越发远了。

    鉴于之前被流言影响吃过亏,这次决定只看调查到的事实说话。目前南絮最为人津津乐道也最无可辩驳的,仍然是一年前为了救一名驽伊士跳上决斗台的事。当时皇家虽然对事情有封锁有粉饰,毕竟太多人在现场看到了。那位被救的驽伊士究竟是谁已不可考证了,但确实有人说就是名叫云深的——了解之后才知道,他也很出名,是决斗台上的大明星,只要是对决斗赛押注赌彩有兴趣的人,关于他都能说上好几箩筐。而后,就是如今陛下虽未婚配但独宠一位驽伊士的事,据说日日与人同吃同住,不用问,自然也是云深。礼部的官员们为此很头疼,参的折子摞起来能堆到天花板了。

    其实这些事说明南絮很勇敢,也很深情。但是致命的点在于,同样说明她没有眼光、且执迷不悟。另外,虽然不想承认,但对于女子来说,虽然还不至于别人所说的“荒淫无道”,也确实稍显放荡了些。

    若是从前,他必然对这样的女子是不屑一顾的,但如今偏偏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思,每每忘不了她,几乎算得上朝思暮想——头一回知道十年寒窗读书时吃的那些苦原来都不算什么,现在这样内心的煎熬才最磨人。

    不如早点斩断吧。除了这件事以外,陛下无愧于仁君,甚至是明君,或许继续做君臣是最好的。

    祁庆安抱着这样的心思,却越发魂不守舍起来。每天既盼着见到南絮,又害怕看见她。那天下朝以后,在僻静处忽然被礼部的张大人叫住了。

    “祁大人,若老朽没有记错的话,您如今尚未婚配是吧?”

    “正是。不知,张大人……”他第一反应是,过去家父曾经与这位张大人有些渊源,莫非这就托他牵线了?

    “哎,实不相瞒,老朽等近日在张罗为陛下选婿之事。”

    “哦,略有耳闻。不知此事与祁某何干啊?”一听到陛下他的心就惊动了,面子上却装得格外冷静淡漠。

    “上回陛下亲自列出了一些要求,颇有些严苛了,我等听了本以为是陛下故意刁难拒绝,但是转念一想,才发现另有蹊跷。”说这话时,张大人压低了声音,轻轻拐着他的胳膊肘往岔路上竹石掩映深处走去。

    “陛下要求的身高才貌,年纪倒都好办,只是其中一点,天下男子恐都难做到。”

    “愿闻其详。”

    “说是要既往绝没有桃色传闻的,有任何姬妾,驽伊士或者和女子有过一丁点传闻的,都通通不考虑。”

    祁庆安心中暗想,所以陛下才认准了那个叫云深的驽伊士吗?他能做得到?却见张大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心下恍然,“张大人,您不会是以为——”

    “正是。老朽才明白陛下的深意,她并不是不愿婚配,只是所愿之人难以启齿,才用这些条件来暗示臣等。”

    “哎,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祁庆安感到心跳不可控制地加速起来。

    “不会。我看您身高过八尺了吧,年龄刚好大陛下三岁,而且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整个烟扎国都知道。陛下这些条件啊,就差没报您的大名了。”

    “陛下,当真这么说?”

    “那还有假。”张大人单手背在身后,捋了捋胡须,“不过,其一嘛,您是朝廷肱股之臣,其二,这事讲求你情我愿也看祁大人的意思。想必陛下之前在您这碰过钉子,才想出这么个委婉隐晦的法子,来试探的。”他佯装咳嗽,暗里观察祁庆安的反应。

    他本不敢相信,但事情被眼前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竟也有些对得上。难道那天陛下说他这样是“最好的”,竟有这层意思?每每提起来都要强调不会逾越君臣之礼,其实正是由于过去自己的嫌恶太过明显伤了她的心?回头想来,那日私宴她唱 “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时,隐隐约约望过来的眼神,难道竟藏着和自己一样的心思?若是这样,倒真是怪他无趣无心了,叫人白白耽误许久。

    张大人嘴角微微扬起,心中已了然了七八分。“祁大人放心,若您无心,老朽便当没领会这一层,只能拼凑些名单回呈圣上了。”

    “哎,若——若真是陛下的意思,张大人您,按照正常筛选流程走即可。”

    “好,有祁大人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看来,天佑我烟扎国,陛下婚配的这件大事,很快就能落定了。”

    望着张大人离去的背影,祁庆安惊觉眼前阳光金灿灿的,翠竹苍松、奇石嶙峋,连枝头鸟儿的鸣叫都十分悦耳。虽然关于云深,他仍有些介怀,但若真成了事,婚后定能叫南絮改了,再不会有这些荒唐的牵扯。

    念及此,他突然想起之前让父亲张罗对象的事,得赶紧叫停。不然让陛下知道了,岂不是倒合不上她那些条件了。因而急匆匆地出了宫门,往家里赶。心情与今早入宫时已是天上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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