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养坊的反击

    那天,喜顺突然过来说要招待云深去喝酒。他估摸着在时下这个阶段,肯定没那么简单,但顾念以往的交情,还是去了。

    自从云深搬进原来的公主府与陛下同住,教养坊王主事也被撤下,寒木那边便失了势。喜顺很快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晋升,日子过得很滋润,他总觉得自己押对了宝,果然没有看错云深公子。只是这好日子还没过多久,最近却听闻陛下有遣散驽伊士的念头,这可把喜顺吓得不轻。没了教养坊,没了驽伊士,他岂不是也再无用处了?

    “谢公子赏光,来,喝酒,喝酒。”喜顺站起来,殷勤地给云深斟酒。

    此时云深已猜到他的用意了,一饮而尽后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客套的话不用多说。你有什么事,直言无妨。”

    “是,小人这点心思,肯定是瞒不过公子的。”喜顺赔着笑脸,放下酒壶,“就是最近听闻一些风言风语,竟然说陛下,陛下想要遣散驽伊士们。这不是笑话吗?”说着夹了一筷子菜到云深碗里,“小人念着,公子您和陛下亲近,便忍不住来求证一番。若是假的,我回去立刻呵止那群乱传谣言的,整日只知道惹是生非、搅和风雨。”

    云深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此事不假。”

    喜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夹了一半的菜悬在空中,既不好放回去又实在没心情吃了。“哎呦,我的公子呀。真是这样,您怎么还如此淡定啊?改制的事若真下来了,您和我不都得离开这天阶殿吗?”

    他急得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忍不住摊开手,“陛下可真狠心啊,原以为对您用情算深的,这么看,果然还是腻烦了。她明明可以换人的呀,何必一锅端了,给大家都撵出去呢。”走到一半,突然立住了,回头望向云深,压低了声音,“莫不是您——又做了什么对不住陛下的事,惹怒她了吧?”

    云深心想什么叫“又”,自己从来也没做过什么对不住南絮的事啊。但面上只是沉默,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喜顺。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

    “顺其自然吧,我们又岂能左右得了这些事。”云深说着又饮了一杯,纤长的手指转着空空的酒杯,“况且,你虽不愿意,但总有人愿意的。对驽伊士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们受的那些苦,你是早见惯了的。”

    “公子,实话跟您说吧。这局可不是我一个人请的,就是好几个驽伊士听了消息,托我向您打探的。他们可不愿意出去。”

    云深听了,剑眉微拧,震动不已。他想到过任何人都可能反对,却没成想驽伊士自身也眷恋这金色的牢笼?

    喜顺观察了一会他的反应,试探地说,“公子,他们就在隔壁,我让人进来当面跟您说?”

    很快便进来了四五个人,都是云深曾见过的熟面孔,交情倒算不上有多少。其中唯一个女子,正是留星。他们齐齐跪下,着实让人的心又惊动了一番。

    “这是做什么?”

    “求公子劝劝陛下收回成命。吾等绝不愿离开天阶殿。教养坊如今王主事失势,李主事又是个和稀泥的,反唯独公子您在君王近前,能说上话了。”

    云深本欲扶人起来,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凄寒,只是坐定了看着。“所以,你们觉得目前做驽伊士的生活,很好?”

    “公子,我们生下来便是驽伊士,便在这教养坊中,并不知道别的生活。况且,到如今,多少勤学苦练,心思琢磨都是为了做好驽伊士,伺候饲主的。真让我们出去了,天地虽大,能去哪里,做些什么呢?”

    “所以,哪怕被视作玩物,性命如草芥,一辈子没有做人的尊严也毫不在乎吗?这么多年,驽伊士被打死、虐杀、毒害、曝尸荒野的事,你们没少听说过吧?自己没有父母,生下孩子也不能养育相见,做不成父母,这样也觉得好吗?祈求着遇到一个好的饲主,祈求他的仁慈就够了?”

    “这——驽伊士本来就和常人不同。”

    云深半天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能再次感叹教养坊这么多年的教育果然很成功。但见高台凳上的海棠开得夺目,窗外阳光射进来,一团欲燃的花影。

    说话人年纪不大,血气方刚,倒是忍不住继续辩驳,语气中甚至难掩嫉妒之情。“况且,像公子也是驽伊士,您如今,又是天下几个人能够比拟的呢?陛下待您亲厚,荣宠万千。若是遣散了做个平民,还不知在那个泥潭里打滚呢,或许终身都没有机会进入天阶殿得见天颜。”

    “所以,就是说你们宁愿做贵族家的狗,也不想当普通人喽?”云深手指在红木桌上规律地敲击着,“舍不得这位份,房舍,金丝华服,燕窝灵药,香草玉佩?是啊,离开了饲主,变成泥腿子老百姓之后可就没有这样的日子了。”是了,驽伊士是没有贵族身份,却如贵族一般生活的人,往往还不是一般小贵族的生活可比拟的。

    “你——”那人瞬间有些激动,被喜顺拦住了。

    “还有你,留星。没想到你居然也……”云深看了一眼挤在角落的女子,“之前不是你说,教养坊指定的配偶你不满意,无奈没法拒绝更改,每每遭受那人的强迫纠缠,苦不堪言吗?就算这样,你也要继续做驽伊士?”

    留星的事在教养坊不算新闻,一度闹得还不小,此刻她泪眼婆娑。抬头看一眼云深,明明都是驽伊士的,此刻却感觉是云泥之别。她羞愧得满脸通红,用颤抖的声音回应着,“云——公子,您不会懂得,您从来跟我们不一样。您不在这里出生,还好几次逃开过……”

    “还有,难道你们看不到平民就算再穷再窘迫,也有一点比驽伊士好,那就是他有改变的希望。而驽伊士呢,终身都只能拿捏在饲主的手中,等到人家要正经成婚娶亲了——”

    云深本想把“流放”的真相说出来,但还是停在了这里。因为他意识到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并不在乎。毕竟驽伊士们和饲主相处的日常中,许多事并不比“流放”更温和。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认为那是一种命运,甘之若饴。

    “好的。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会考虑看看,要不要和陛下说。”云深话说的有气无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想赶紧逃离这鬼地方。

    喜顺和众人松了一口气,殷勤地搀扶着送他出去,“辛苦公子了。”

    这次谈话给他内心造成的冲击非常大,让他想起了晚市,难道他和自己才是驽伊士中的异类吗?他虽然过去极不愿做驽伊士,但潜移默化中已经把自己当做驽伊士的一员了,和教养坊的那些人是同类,尽管还保留了一点异质。但这一顿酒喝完,他不确定了。

    聚积在头顶的阴霾直到看见南絮才稍稍散去。

    “怎么?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只是无言地抱住了南絮,把头埋进她肩膀。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不需要同类,也从来没有同类。谁是他的同伴?一起在教养坊训练格斗的驽伊士吗?一起在望月寨看篝火、喝酒,出生入死的兄弟吗?甚至连哥哥林忘也不算。

    他从来都是自己,一次次从这些人身边挣脱开去。

    朝着南絮的方向。

    他不怪他们。他们也别怪自己。

    “不说话?”南絮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没有。现在很高兴了已经。”他握住南絮的手,“你闻到桂花香了吗?是不是快要开花了。”

    “嗯,我今早在园子里看见,好些圆溜溜的小花苞已经挂上了,只米粒大小。或许,过不了几天,就能开了。”

    “好,到时候我清早去摘了,给你泡茶。”

    “嗯,多的,可以晒干了扔在香袋里。我给你做一个?”

    “你竟会做吗?”云深惊喜地瞪大了眼。

    “云深哥哥也太小瞧我了不是。”南絮说着背转身子,佯装不理人了。

    他于是从背后搂住她,细嗅着发香,在耳边软语道,“那就有劳陛下了。”

    窗外月牙皎洁像一块藏在草丛的碎金,他仰头瞧着。心想就算全世界都崩塌掉,只要还有这样一个房间,有南絮,他就能幸福。且等着桂树开出细密的花吧,快了……

    但桂花都还没开,天阶殿外倒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场面。

    天阶殿有一处侧门,往常都是人流交织,商旅如云,用来给宫内外沟通做生意的集市。人们在这里交换水果,布匹,香花和各种宫内废旧的玩意,也算是一项创收。此刻,却听不到叫卖的声音,花花绿绿的摊子全不见了,本该热气腾腾的蒸笼架也冷冰冰的。只见好几排人静坐在石板路上,神情严肃地举着牌子,几片落叶从高处落在他们身上,一片肃杀。

    在中间显眼位置的那人已白发苍苍,满脸沟壑,被儿孙搀扶着。他身上穿了一件先帝御赐的黄马褂,浑浊的眼里却满是倔强。举过头顶的牌子上只写着“礼崩乐坏”四个大字。此人便是驽伊士决斗赛的前任司监,一旁搀扶他的就是其长子,也是现任司监。听闻了女王陛下要遣散驽伊士改为平民的消息,他们一家人再也没合过眼,始终想不通:世世代代干的这件事,突然就不让干了?那让他们今后去哪?

    在他们身边聚集的人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情况。在有生之年里,这些人围绕着驽伊士织成了密密麻麻的关系网,相互熟识甚至不少是血亲、姻亲。有负责教养坊各种物件采买的,有在教养坊内当值的,也有跟着决斗赛□□业发展起来的,还有些专门做中间人帮着贵族之间交换驽伊士的。

    有平民,也有低等贵族,乌泱泱一群人,天不亮就来了。为那不可缺失的肥差、银钱,为了赖以生存了半辈子的职业,也有些纯粹想不明白为了一口气。总之,他们坐到了这里,盯着禁闭的朱红大门,但见八十一颗门钉寒光闪闪。

    “求陛下仁厚,给小人们一条活路吧。”

    “驽伊士改制,于礼不合,罔顾开国先祖之意,败坏朝纲。”

    “可怜可怜我们吧,没有了驽伊士,我们靠什么生活。”

    有满腔愤怒的,有留下热泪的,也有慷慨陈词的,总之那情形渐渐得比原先的集市更加热闹了。

    消息传到内宫南絮耳边时,她正在喝汤。轻轻放下汤勺,不疾不徐地说,“还以为他们能忍住多久呢,果然还是闹出动静来了。王主事和这帮人通气倒是麻利得很,不过所行所言也都在预料之中。”

    她在清水银盆里洗了手,边拿丝帕擦拭边对身边人说,“通知兰芷侍官,半个小时后在勤政殿等朕。”

    话音刚落,门外的宫人急匆匆弯腰走了进来,说是兰芷侍官已在门外求见。“哦?让她直接进来。”

    兰芷脸上的神情比南絮想得更严肃,她本想笑笑,轻拍下她的肩膀,却听见她说:

    “陛下,刚刚,替咱们上折子的陈员外死了!在大路上被马车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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