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与快马

    太后在早朝时明确说了支持驽伊士的改制,且提前也和一些重要的老臣、贵族打好了招呼,满朝文武都点头称是。南絮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就等着正式下诏书,传给教养院了。这事交给兰芷去做,她放心得很。“具体的,方案步骤可以同教养坊的王主事、李主事讨论下,或者透点风,看看她们的反应。”

    “是。”兰芷见陛下近日总愁眉不展,好不容易改制的事基本定下了,终于重见舒展欢乐的样子。垂到腰间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得她自己也浑身松快了许多。

    “你有空的话,可以顺道见见云深,把这事告诉他。他应该不至于很惊讶了,开心是肯定的。”女王侧目看见香篆已燃过了一小半,估摸着是时候出发了。可惜今日事情倒是多,她没法自己去见云深了。不过也好,太热情黏腻了可不行,搞得好像自己真离不了他似的。

    兰芷离开后,不一会祁庆安果然来恭迎陛下了。他们此次需一道外出,去查看新扩建重修的京城外城墙及烽隧、仓库等情况,路途不算近。

    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南絮本安分坐在行攆中,出了天阶殿之后没多久,便憋不住下了轿,也骑上马。祁庆安自然是一直随行左右,偶尔望一眼女王陛下。

    察觉到自己忍不住嘴角上扬的时候,他刻意收敛了笑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始终忧心忡忡、焦躁难安,祁庆安都快要忘记自己也可以有这样舒适的感觉了。但见山峦起伏,发白的道路在日光下如同光之河流蜿蜒伸向前方。陛下在他身边,火红的披风镶着毛茸茸的白边。她有时伸手挡在眉上遥望艳阳下的群山,有时忍不住被路边的野菊花、蒲公英吸引,也有时……回头笑着看他,随意说一两句话。

    世界本来可以这么美好的,只有他和陛下两人,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一个人的影子浮现脑海,他的畅快便瞬间拥堵住了——云深。完全是可以的,一直走下去,他和陛下两个人,只要,只要没有云深。笑容凝固在嘴角,然后渐渐淡去,握着缰绳的手不觉更用力了些,青筋凸起。

    头顶传来“噶——噶——”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群。

    “对了,如今正是猎雁的好时候啊。祁庆安,随行可有带弓箭啊?”南絮来了兴致。

    拿了弓箭,女王飞驰而去,追着雁群,祁庆安自然也跟在她身后。“这弓可能有些重,陛下小心。”

    果然南絮虽然用尽力气勉强拉开了弓,却总是因为手稳不住而射偏。祁庆安在一旁着急,眼见着雁群就要飞过去了,便忍不住自己搭弓射箭试了试。没那么好,但飞出去四五只箭之后,总算有只大雁应声而落了。为了取大雁,他俩还离开了队伍好一会。

    “想不到,爱卿还有这番技艺。”

    他躬身下马,拎起大雁的脖子,仰头看着南絮:“今后,若有时间,陛下定会看到臣更多想不到的地方。”

    “哈哈,是吗?希望都是好地方。”忽见那人将褐色的大鸟递给自己,“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陛下想要的吗?”

    “朕是想要,可惜自己没本事射中。但你可知,大雁可不好随意送人啊。”

    “为什么?”

    南絮见他眼里是真的不解,忍不住低头掩口而笑,露出来的眉眼倒是冶艳极了。“祁郎门外莫读书,莫非说的是别人?祁大人学富五车,竟不知道这个典故。朕问你,以雁为礼的礼,是什么礼啊?”

    以雁为礼的礼,自然是婚仪的聘礼。他终于明白过来,脸上一阵臊红,手里的大雁举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啊,是臣疏漏——失礼了。”

    “失礼?哈哈,我看你有礼得很呢。”

    听了这一句双关,祁庆安也不禁笑出声来。

    到了目的地,南絮悉心查看外城墙及烽隧、仓库等细节情况,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更多时候,忍不住赞赏他的办事能力。“没想到冬天之前,就真的修好了。你是有三头六臂吗?”

    “多亏各方人士配合而已。说起来,京城也无非是大一点的崇义区,不难办到。”

    回去的路上,祁庆安想了想,还是又问了一遍,那大雁怎么处理比较好。

    “可以犒赏给下面的人。或者,祁大人,就当做聘礼给意中人,岂不正好?”

    “这,陛下何出此言,臣……并无意中人。”

    这回轮到南絮惊讶了,她缓缓转过身,眉头微蹙。“难道是朕误解了?今早乘行攆之时,爱卿好意扶了朕,那时离得比较近,分明闻到有些脂粉味传来。所以,以为……”

    祁庆安心内大叫一声不好,低了头不敢看她。今早在妓女房间醒来的荒唐画面又闪现眼前——事情果然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他本还觉得没什么,不过是变得和其他男人一样而已。被南絮这样突然提出来,立时羞愧难当,甚至腹中已有翻滚恶心之感。明明换了衣服啊,居然还是被察觉到了。

    “并不是。想必是今天早上在园子里摆弄花草,留下的气味吧。”这么说会不会露馅?但也顾不上了,反正他绝不会承认的。除了眼前人,他并没有任何意中人,这是事实。

    “既如此,是朕多想了。大雁,你随意处置即可。”南絮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错,脂粉和花香还能弄混?况且,她忍住没说,那脂粉香,是最俗气的那一类。只是不知他为何偏偏要说谎。或许,还是反感任何对私事的窥测吧。

    陛下转身纵马朝前走了。祁庆安望着那背影,没立刻跟上去。她似乎看上去没那么高兴?是察觉到自己说谎了还是对这件事本身介意呢?

    不知为何,早上扶陛下上轿的那一幕重现了——南絮那时走得有些快,脚下没注意,一个踉跄差点滑倒,他在身旁赶紧伸手扶起。极其短暂的,握了手,又放开,但那温软触感此刻仍像雷电一般在左手的掌纹中发出阵阵酥麻。而她居然也记住了自己身上的气味?这一点想来,居然忍不住心动。

    但是——他皱着眉头深深叹一口气,为什么昨晚要做那种蠢事,如果被她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味道该有多好!

    以后绝不会再这样了,只要你肯看看我。等着吧,等解决完了云深的事,不会再有别人,只有我和你。看着南絮的背影,他这么痴痴想着,半天才追上去。其时,大片蓝紫色的云霞已在天边铺展开来,女王陛下的披风像一面燃烧的旗帜。

    眼看着天阶殿金色的尖顶闪耀着光芒,眼前路上却出现了异样。南絮此时已坐在轿舆中,听闻嘈杂的人声远远传来。“怎么回事?”一只莹白玉手掀了轿帘。

    “陛下,前方聚集了一群民众,似乎是为了……驽伊士改制的事而来。”祁庆安对于自己安排好的事并不意外,但脸上还是写满了毫无破绽的惊讶。

    “难道又是司礼监相关的那帮人?”

    “这,目前还未可知。但听刚才通报,似乎是教养坊里发生了什么事,才引得这群人反应激动的。”

    正当此时,一匹快马赶来,是兰芷!

    “陛下,您没受惊吧?”

    “没事。前面到底怎么了?教养坊出什么事了吗?”

    “是……”

    原来自兰芷今早离开陛下,去往教养坊,便接二连三感觉事情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和两位主事商议任何实际的改制内容,便见她们愁容满面,欲语还休。追问再三才知道,昨夜竟有三名驽伊士上吊自尽了!且都留下遗书,大致意思是感觉到陛下改制放逐他们的决心,但宁愿死也不离开天阶殿。事情没有瞒住,不一会功夫,理事间里跪满了驽伊士,男男女女,哭哭啼啼的,都说不愿离去,宁愿追随这三人以死明志。

    “竟这么巧?”

    “光是这样也罢了。真正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兰芷正一筹莫展之时,突然屋外传来了惨叫声。她出去一看,鲜血已流了一地。一个男人似乎发了疯,眼睛火红,坦胸露背,手持一柄利剑,正无差别地刺向人群。他口中念念有词:“再没有饲主了!再没有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能奈何!谁能!”直到那人最终被制服,死在剑下的人少说有七八个。回想起那场景简直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她眼看事情不对,想着赶快来告知陛下,让教养坊绝对不能擅自行动。离开时只觉背后一片肃杀,静得可怕。

    “短短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事。”南絮手里转着小折扇,轻哼一声,“倒真像剧院里排的戏呢。”

    “陛下也觉得事有蹊跷?”

    “本来还不好说的。居然连抗议的人群都安排好了?哪边的消息会这么灵通呢。你人在教养坊,估计也没比他们更早得到消息。”南絮指了指前方乌泱泱的人群,“都是些什么人?”

    “据观察,确实都是普通平民居多,当然上回静坐的也有不少混在里面。”

    “他们想干什么?”

    “过来时,听着那喊声,大概是觉得驽伊士需要有饲主管理,特别是大家都在决斗台见过他们发疯的杀戮。出了今天的事,许多人几乎把男驽伊士当做潜在的杀人狂魔了,害怕放他们出去之后为祸人间。”

    祁庆安的人很快去控制住了局面,但却并没有清场驱散他们。女王陛下的轿舆经过时,人群已在道路两边被围栏隔开。他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昂首高呼:

    “陛下救命啊!不可放任驽伊士。恐百姓遭殃——”

    “望陛下以万民为先,废止驽伊士改制——”

    “驽伊士本就不同常人,只合于屈居人下、服从管理,望陛下三思——”

    轿帘放下也挡不住这些呼喊,南絮歪着身子,忽然感觉有些头痛。也不知云深哥哥此时在哪里,做些什么呢,这会子居然有些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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