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

    悠长的走廊里,几个穿靴子的人走过来,尽管轻手轻脚还是在两壁间激起清澈的回声。

    他们把六年前挂上去的女王画像撤了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换了新的。还是在原本一家五口的全家福旁边。刚刚加冕成为女王站立执剑的南絮,换成了在龙椅上安坐第六年的南絮。胸前绶带变成了紫色,金冠倒仍旧是原来那一顶。陛下的美貌没有变化,甚至更甚从前。

    她像一朵花,仍在朝着最盛大的顶点冲刺,还没有到达满开的时候。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那琥珀色的眼睛,就会发现一丝疲惫和厌倦早已爬上了她的灵魂深处,像斩不断的葛藤。

    那些人安装好新的画像,便躬身退下了。南絮自己留了下来,抬头仰望。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旁边,那里父王和兄长还在,好像凝固在梨花树下阳光灿烂的那一天。真是不公平,以后自己日渐变老的样子会一次次出现在这,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张大了嘴巴认不出来了。

    “那个丑八怪是谁?”

    “不知道!”画像上还未成年的南絮一定第一个回答,拎着裙角,“她是谁呀?不认识。”

    被自己的幻想逗笑了。望一眼满墙高贵的先祖们,又收敛了声色。她离开时,夕阳刚好射进走廊。金丝绣花鞋每走一步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亮斑。

    刚回勤政殿,就听见通报风洛将军求见。啊,这名字许久未曾听到了。三年前,驽伊士改制的事最终还是落实了,风洛如之前计划的那样成了一名边关将士。此后连升数级,如今已经是镇守一方的大将了。每次在给他升职的奏折上批复同意,打上红色的勾时,才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个人的脸来。

    也对,今晚是中秋群臣夜宴,他该回来的。

    “其实,你不必特地先来见朕。晚上见也一样的。”南絮瞥了一眼,见他甲胄戎服都没换。

    “微臣不敢,自然回来第一件是要拜见陛下。”

    “你说要拜见,怎么又不敢抬头看朕呢?”南絮笑了笑,理了理腿上凤凰纹的飘带。“这三年,想必你很不容易吧。虽然改制了,但不用想也知道,驽伊士出身肯定还是有很多人难以接受,使绊子的不在少数。”

    风洛闻言终于抬起头,碰到陛下目光的一瞬间又不觉移开了眼。“都是陛下重生再造的恩泽,风洛才有今日。那点苦不在话下。”

    “好。”南絮抬抬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但风洛却像出神一般愣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没有。微臣告退——”

    南絮低头陷入奏折公文中,没再去看他离开时的样子。

    半晌后起身,在屋里踱步,头顶“建极绥猷”的牌匾被夕照浇得金灿灿的。烟扎国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在自己的掌舵下摇摇晃晃已走到第六个年头了,真是不可思议。更别提驽伊士改制的事了,几度夭折人命也赔了好几条,最终说推行也就推行了。不光是自己名下,这两年全国所有的驽伊士都除籍成为平民了。

    谁能想到当年绝顶厉害的王主事居然一夜之间变得疯疯癫癫了呢?教养坊的院子空了,南絮没强制赶他们走,李主事刚好就借着照顾她也留了下来。现在,如果再踏进教养坊的院子,往日那美人如云的盛景是看不到了。倒是有一个首如飞蓬的老婆子朝你跑来,念着听不懂的词,笑得一脸灿烂,但看久了心里直发毛。

    晚宴母后也会出席,她准备提前去接她一起。思珞表姐来了,还带着刚满三岁的孩子,估计这会正聊得欢吧。

    表姐来的第一天就告诉她春荣要成亲了,母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谈笑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早就听说了”,南絮笑着回答,她还让人去送了一份厚礼。她们望着她,眼里有一种善意的期盼。但谁也没把话明说出来,连母后也没提。不过,不出所料的话,今晚的宴席上终归会有人大胆提出来的。

    是夜,月明星稀,天地微凉。鹿鸣之乐奏过,宴会正式开始,女王陛下端坐在巨狮图屏风前,两柄孔雀翎大扇在身后交叉。她托着腮,脸上微微泛红,看着阶下群臣觥筹交错的样子。

    是谁刚刚祝酒说的来着?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升平——俨然一副盛世之景。真的假的,南絮有些恍惚,不过这几年对内整治贪官污吏,对外荡平贼寇,确实做了些事。下一步,好像空荡荡的,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几杯酒下肚,她有点晕乎乎的。祁庆安红色的官服漂亮极了,半年前,南絮将他升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果然围着他转的人很多。另一边,风洛也在武将中出尽风头,他换了一身蓝色的鱼鳞袍,更显精神。啊,一文一武,如今也算是支撑烟扎国的两根支柱了。

    兰芷来给她添上一杯酒,南絮痛快地一饮而尽。她想说点什么,但突然一阵风飘来,夹着丹桂的香气,这悠悠的香气几乎将她击倒。像是某种潜伏体内许久的病症突然发作了。

    原本熟悉的人忽然间陌生起来,一张张笑脸模糊变形。她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为何要做这些事,从前不是最讨厌无尽的宴会和虚浮的对话吗?她到底是这场宴会的主人呢,还是只是被困在这里?画像长廊里高贵的先祖们,你们有谁也曾有过同感吗,还是只有我,只有我是闯入的错误?

    这感觉可怕极了,她不得不站起来,去后花园躲了一会。夜风清凉,她清醒过来那些都是身为女王的责任。湖水中自己的影子和月亮一起扭曲、晃动着。

    一抹红色的影子出现在身后,是祁庆安。

    “陛下,不舒服吗?”

    “没事,稍有些不胜酒力。爱卿怎么也出来了?”

    “臣……被灌了不少酒,也想出来透透气。”

    南絮转过脸,从下到上瞧了他一眼,“新官服,很适合你。当丞相的滋味如何?”

    “谢陛下恩泽,微臣感激不尽。”

    “刚认识的时候,你说过,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辅佐君王,匡扶社稷。你的偶像好像是朕曾祖父时代的丞相张剑?”

    “是,没想到陛下还记得。”祁庆安说这话时,有片刻的犹豫,是南絮没想到的。

    “那如今算大愿得偿了吗?”

    “如今,才刚刚开始,臣愿——”

    南絮摆摆手,“收起你那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套话吧。朕不爱听。对了,刚才看了一眼,你还是和风洛将军不对付?”

    “臣当初确实严词反对过给他升官晋级,只是如今既已成定局,同朝为官,自然还是要同心合力的。不会不对付。”

    “站着累不累?要不坐下说?”

    “臣,不敢。”

    “不敢就算了。”南絮倒是接得爽快,没给他一点推辞拉扯的时间。她笑了笑,果然喝多了,许多不该表露的情绪压制不住地望上涌——大概只是厌烦了伪装吧。“祁庆安你呀,有意思吗?朕真是搞不懂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祁庆安闻言愣在那。一只水鸟在湖对岸发出清脆而短促的叫声。沉默本是最合适的,但他忍不住想将心扉打开一条细细的缝,看陛下会作何反应。

    “臣……对风洛将军确实存有一些嫌隙。即便如今,认可了他在边关的战绩。微臣仍旧害怕,相比于保家卫国,或许他反而会成为陛下乃至国家的不稳定因素。”

    “所以,爱卿是怕朕再次因私忘公?”

    祁庆安退了一步,没再说话。

    南絮扶着额头,金钗熠熠悬荡,“那时,他还是朕的驽伊士,不过玩玩而已。况且,又不止他一个。”

    祁庆安听这话时,极力维持着平静的表面,但广袖下拳头不觉握紧了。

    “你安心吧。边关大将,朕可不敢动。”

    祁庆安终于也笑了。南絮向他扬了扬手,“你先回去吧,朕再坐一会。”

    “是。不过此时风已有些凉,陛下也不可久坐。或者,我待会让兰芷侍官送件外套过来?”

    “不必。朕一会就回去。”

    又清静了,暗灯下水波荡漾,风里有水草的淡淡腥味。

    又有脚步声靠近,并不是兰芷,而是一个男人。南絮微微蹙眉,此刻,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风洛了。

    “陛下——”他尾音中竟带有一丝醉意。

    南絮站了起来,“你来了。朕正要回去,出来挺久了。”

    “和祁大人可以聊这么久,偏偏臣来了,陛下立马就要离开吗?”

    女王回头看他,不禁感叹,酒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白天在勤政殿还不敢正眼看自己,现在却直接问这样的话。“将军,你醉了。”

    “没有,臣很清醒。回京的一路上,臣想了很久,本来都决定忘了的。但今日见了陛下,还是忍不住有话要对您说。”

    “如果不是能在朝堂上说的话,现在也不必说。”

    南絮转身,却被人抓住了手腕,他好大的胆子。

    “陛下真如此狠心吗?往日种种——”

    “当时就跟你说过,做了朕的臣子,便再不能继续那种关系。不是你自己选的吗?”坦白说,她过去挺喜欢风洛的,清爽聪明又不乏热情。但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的话,她绝对不会去招惹这个人。

    “是。但我高估了自己——我忘不了陛下,三年来没有一刻忘掉,睡里梦里都是你——”

    南絮用食指挡在唇前,做出“嘘”的口型。又将男人发烫的手褪下,目光如炬:“将军,你真的醉了。在这吹吹风醒醒吧,朕先进去了。”

    风洛看着她的背影,无力地仰头靠在廊柱上。

    宴饮的最后,礼部的张大人又把他每年都要提出但每年都被南絮冷脸避开的话题提了出来。

    “眼下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实乃国之幸事。陛下励精图治,又正值盛年,何不喜上加喜,寻觅良婿,为皇家开枝散叶呢?”想着陛下今晚高兴不至于动气,同时,太后明里暗里没给他少递眼色。

    “好啊。”南絮正坐着,回答得爽快。

    张大人松了一口气,座下群臣也都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想着烟扎国很快又要迎来大喜事了。其中却有两个人暗暗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敷衍的笑容下心中翻江倒海得不是滋味。

    “这件事就交由张大人你来操持吧,按祖制办,不可有半点马虎。”南絮笑着饮尽了杯中酒,便起身离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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