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欲以静

    那天阳光大好,祁庆安在屋里憋不住,走到中庭龙柏树下去晒太阳。躺在长椅上,外衣和头发都是半束半披,随意得很。闭上眼只听见风催动树叶的沙沙声,在暖意的包裹下,几乎睡去。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才睁开眼。只是看见绣了金莲花的鞋子,就赶紧爬了起来——竟是陛下来了。他没指望她真的会来,毕竟是九五之尊,况且自己养伤休息她要处理的事更多了,哪里抽得出时间?距离上次她来看望也不过才三五天而已。但眼前千真万确就是陛下。

    “丞相怎么愣住了,见了朕也不说话?”南絮俯下身来,长发如丝轻轻飘动。

    “啊,陛……陛下。”祁庆安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您过来怎么也不让人通传,臣……”

    南絮摆了摆手,他便没说话了。女王也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仰头迎接阳光,四面看了看,又闭上眼,“原来秋日天气好的时候,竟感觉和春天差不多呢。”

    “爱卿的身体看来好了不少?”南絮抬眸,嫣然一笑胜过春花。

    那一天很奇怪,祁庆安后来也坐下来了,两人并肩在长椅上晒太阳,并没有说很多话。余光中龙柏树翠绿逼人,他闭上眼总听见嗡嗡嗡的声音,像极了蜂蜜的振翅。木质的长椅晒得发烫,他摸着棕色的木板,看见南絮细长的手指近在咫尺,指甲亮晶晶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色,因为阳光的缘故,仿佛置身梦中。

    做臣子的不应当这样看着陛下,但他还是看了。侧过脸,目光从额头一路抚摸到她鼻梁优越的曲线,接着停留在丰润的嘴唇上。那看起来恰如一朵娇艳的玫瑰花瓣,若是用手去触碰……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这么想着,手指不自觉地伸直,战栗感在指腹的纹路间徘徊打转、无法消散。

    一时间,仿佛千万只蚂蚁,蜜蜂,蝴蝶一齐在他胃中闹了起来,被错位的春之力量所支配,不断的撕咬、振翅、乱飞乱撞。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亲吻她,占有她,还是仅仅这样并肩晒太阳,心无挂碍反而更好?半个月前脑子里清晰的计划像泡了水一般模模糊糊地发胀、变形了,他终于没管那些,继续晒太阳。

    看来这些日子陛下是累坏了,很快便靠着椅背睡着了。祁庆安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自觉带着浅笑。就一直这样多好,在他的家里,在四方的院子中,并肩坐在阳光下。再不让任何其他人打扰。

    那天晚上,南絮甚至破天荒地留在祁府用膳。父亲高兴极了,说是祖辈莫上的荣光,一直殷勤地敬酒。最后送南絮上轿时,她走路的步态都有些飘飘然了。居然这般没有戒心?他扶起她的时候,特意慢了半拍,那瞬间就好像将人搂在怀里一样。手是温软的,如同一床丝锦,缠绵的人刚刚离去但体温还留在上面。

    轿子周围的侍卫多得可怕,屋顶上似乎还有飞檐走壁的暗卫存在。祁庆安才意识到,经过行猎被刺的事件后,南絮每一次出行其实都在冒着巨大的风险,至少心里是害怕的。那,为什么还要出来呢?还留到这么晚?以往从未有过的,一种心痛和温暖交织的感觉袭击了他,几乎在冷风里站立不住。

    睡前,也喝得有些多的父亲,居然找来了。

    “前几天,李府千金出阁请我去喝了杯酒,李阁老提到他家还有个幺女待字闺中……最是标致贤良。”

    “不是说过吗?接任丞相之后,繁忙无度,暂时没有心思。”

    “可连陛下都开始选夫婿了,你为人臣子的,怎么好始终是孤家寡人呢?”

    “父亲以往不是总说清心寡欲吗?孤家寡人可是最好的修炼之道了。”

    “这——你这次受伤半条命都没了。总得为以后,为祁家打算,早点开枝散叶留个后吧。”

    “所以,你当年成亲也只是为了留后吗?”

    父亲震惊,眉宇间的怒火终究熄灭,他叹了口气:“我……为父是想劝你适可而止,回归正道。”

    祁庆安抬眸,看来父亲知道了,就是不确定知晓到了什么程度。

    “你祖父那一代出身还是平民,到我这辈历尽辛苦进了木阶。你还记得那时候带着你,面临升云阶的考核时每天有多紧张吗?走到今天,你官拜丞相,可没有一步是容易的。何必,何必再去冒险,肖想更多呢?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啊。”

    “是。容我再好好想想。”

    父亲舒展了眉心,探着身子本还想再说什么,终于没说。背着手出门而去了,“给少爷送一杯醒酒茶”,嘱咐下人的声音隐隐传来。从窗户的一角看去,发现父亲的背已有些佝偻了。

    祁庆安拉开抽屉,取出一柄卷轴,原来是被撤下的那副字“不欲以静”——还是十岁时师父送给自己的。师父是父亲的好友,他们终身以修道养身为志,过去自己也很相信这一套:超然出尘,忘却凡俗。所以女人是碰不得的,沉湎感情是懦弱无能的。小情小爱只会伤心毁身,引人堕落。

    但同时他从小又被教导着,要光耀门楣、兼济天下。“读圣贤书,行圣人道”,年幼记忆里父亲总是摸着自己的头这么说。在那记忆里,屋子一角总还坐着一位面目模糊的女人,绿萝裙、碧玉钗。父亲对她很冷淡,甚至向他故意展示这种冷淡。他明白,那暗示的意思是:父亲很强大,不被人情小爱诱惑,心中装得都是大事。

    他一边摸着“不欲以静”的墨迹,一边冷笑起来。什么是大事呢?大概贿赂升阶考核官员,结交豪强,传播声名这些才算吧。但那时的自己对父亲崇拜极了,他想靠近他成为他的同盟,因而学着父亲的样子,也对那女人很冷淡——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改变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最初的最初,他记得自己被那女人抱在怀里,她眉眼温柔喜欢拿手绢和拨浪鼓逗自己。在青石板路上,自己跌跌撞撞笑着朝她奔去,她绣着青花的白衣领口总是散发出温暖的香气。或许,就和今天下午南絮身上的香气差不多。

    改变,或许是从上学堂开始的吧,他被拉入了别的世界,将她渐渐忘掉了。自己记事之后,直到她过世之前,总共喊过几次母亲呢?他不记得了,因为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不值得去计数。但她本人肯定记得,只不过再也没机会问了。

    总之他就这么崇拜着师父,崇拜着父亲,渐渐长大了。甚至从来没意识到:如果一个人真正忘却凡俗,他早就应该遁世入山、骑牛远走了,而不是留在这京城的富贵繁华地,蝇营狗苟地祈求更大的名声、更多的权势。

    十岁那年,师父送给自己“不欲以静”这副字的时候,就说总有一天要去寻访名山,隐居悟道。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没有离开。倒是道观的香火越来越旺,特别是在自己做了丞相之后。上回见面时,越发面色红润、身宽体胖了。

    可笑的是,他唯一一次去过的妓院就是师父的道观在幕后运营的,所以那里很保险。更可笑的是,在家里对妻子极尽冷淡说着“清心寡欲”的父亲,听说是那里的常客。

    清洁的名声,超然的心态,高贵的地位,被所有人羡慕的才华和能力,这些是他有生以来一直为之奋斗的。但这些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吗,还是在师父和父亲的阵营中被灌输进来的?但这些确实是他仅有的了,今晚父亲的警告再明显不过:不要拿这些冒险,这是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好东西。

    是该听他的……吧?

    那么事情将会这么发展:他娶了那位李家的小姐,然后像父亲对待母亲一样那么冷漠地对她。而陛下也将选择一位夫婿,从此他和她就永远隔着君臣的界限,平安无事地相处下去。算的上皆大欢喜吗?

    这样,或许他将超越前朝的张剑,成为流芳百世的名臣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心脏却狂跳起来,如同不屈不挠的击鼓鸣冤者,重重地捶打他。一个声音呐喊出来:不要,不要这样!我真正想要的就是她,只有她而已!

    那种千万只蚂蚁,蜜蜂,蝴蝶一齐在他腹中闹腾的感觉又回来了。最早的时候,他很害怕南絮带给自己的感觉,就比如现在这样。那是他不熟悉、无法掌控,且力量太过强大的东西,把他带离理想中的祁庆安,做出他从没想过会做的事情。但不知何时他已经学会了享受这种失控感。就像落入海中,只要你不胡乱挣扎,很快就能漂浮起来,融入海洋巨大的潮汐波动里,平静又温柔。

    而且,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南絮的行为给了他希望。他不可能在像今天这样并肩而坐,握过她的手之后,再回到仰望着她的位置。六年了,难道等得还不够久吗?趁着她的坚冰融化,难道自己反而要放手?现在,就算把整个人生作为赌注,也是值得的。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儿时在学堂里背过的那些诗句又在耳边回响,当时师父的背影还很清瘦,仿佛画里风一吹就能飘飘上青云的仙人。但是,去他的清心寡欲,去他的君子吧。手中用上力道,写着“不欲以静”的纸被撕开,很快就片片零落,在暗灯下纷飞如雪了。

    提笔写密信时,他脑子里想的都是未来和南絮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一切都不会让她知道,最差最差的情况是最后在一个无名的山村落脚,但只要她和他在一起就够了。而且,他心底知道,或许南絮真正向往的,就是那种生活。

    写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成了父亲和师父最鄙视的那种人,也是过去的自己最瞧不起的。他沉溺在“小事”中了,昏了头。但在这书房的一角,兰草花盆旁边,那个绿萝裙、碧玉钗的影子又出现了。她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朝他隐隐笑着,还是那个拿拨浪鼓逗孩子的快乐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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