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重逢

    搜遍天阶殿各处,云深都没有找到传国玉玺,他从前也没见过这个东西。一般帝王在颁布法令时,都用个人带年号的私印,而那个据说刻着“天命所归”四个字、四角都盘旋了狮子的正玺,几乎不会用到。

    但这东西肯定在的,是命根子一样的东西。想也不用想,大概只有历代帝王知道它究竟藏在哪了,就像……天阶殿里那条原本用来保命的密道一样。

    消息说在锦州城的密林里发现了南絮的踪迹,但紧接着又说把人给跟丢了。他当时差点把传信的给砍了——那么明确、那么近了,居然还能跟丢?一定是他们不够用心,也有可能是他们对她太不了解,容易有疏漏。

    总之,无论是玉玺的事还是这件事,都给了他理由亲自去追踪女王的行迹。

    走之前,处理了最后一个重大问题。

    “将军,宋岚的妻儿,已在城中神庙的地下室找到……怎么处置?”

    如今几乎掌管了原天阶君主一半兵力的宋岚将军吗?云深不是很了解,但他知道此人的妻子正是南絮的表姐思珞郡主。曾经也算帮过自己,他记得那时搭乘她的马车去寒山寺。

    “带回天阶殿来,好生看管,隔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但是要放出消息,她们在我手里。”云深摩挲着手掌,指关节发出啪啪的声响,“这对母子用好了,说不定能发挥不小的作用。”自从杀了李如海之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沉迷于这种算计,就像在脑海中摆下了棋局,时刻想着自己可以走哪一步而对手可以走哪一步。

    以前这是祁庆安的长项,他很鄙视。现在他发现自己当时并不是鄙视,而是身处劣势无法施展,因而只能抱怨别人。有什么不好呢?不是这样,望月寨能从几乎被斩草除根的状态重新生长壮大起来吗,能这么成功的掩人耳目直到入主天阶殿吗?

    而往后的路还有很长,他将继续利用这种算计。不管其中如何模糊了正义的边界,如何伤害甚至磨灭其他人的人生,因为那些都是弱者才需要考虑的。他抽出佩剑,雪亮的剑刃光可照人,照出他阴冷的双眸,照出每一个死在剑下的亡魂之血。

    但眼下这个时刻,云深解释不清。为什么临出发了,他要走进女王的寝殿,拣几件厚厚的冬衣,甚至包括一件狐裘带上呢?这行为奇怪极了,因而他每次伸手都有些哆哆嗦嗦,飞快地像从火里探东西一般。

    明明过去五年了,这些衣物居然还在记忆中的位置摆放着,既让他感到温馨又不禁有些酸涩。如做贼一般将衣服塞进包袱里,他明知不应该这么粗暴地对待那些名贵的衣物,但承受不了长时间触摸、嗅闻可能带来的刺激,因而只能如此了。

    这么做的目的是?他说不清。在算计的棋局里,这一步能占据什么位置呢?没有任何位置,或许她根本就不需要,也可能他根本就不会让她知道。

    但还是这么做了。

    清晨,上马,挥别重逢没多久的天阶殿。他背着装满南絮衣物的沉甸甸的包袱,心里和眼前一样,都是白雾茫茫。

    另一边,在乳白色如牛奶般浓稠的山间雾气中,一双纤纤素手推开了长满青苔的木门。南絮在这荒废的土房子里过了一夜。现在她稍微弄了点清水梳理了头发,准备收拾东西,重新上路了。

    昨晚刚进来时,点起一根蜡烛,发现屋里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几间房无论哪里都好久没有人居住的痕迹了,散发着被遗弃的霉味。她比自己想象中胆子更大,居然稍微打扫打扫,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了。总比之前睡在树上、草丛里来得强。

    背上行囊,把一口干巴巴的饼塞进嘴里,转身将门关上,细心地仿佛即将出远门的屋主人。反正是没有一点天阶女王的气派了。扯了一口饼在嘴里嚼着,甜味慢慢在舌头上散开,居然比过去御厨绞尽脑汁做的各种菜品都更美味。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点点适应现在的生活了,甚至,甚至有一丝丝享受。

    这很诡异。当然不喜欢满地的灰尘、硬邦邦的床铺以及随时出没的追兵,但她的眼睛就是变得更明亮了、双腿也比以前有劲,遇到清风吹拂的山坡忍不住想要跑起来,甚至放声歌唱。有时候,极少数时候,在没来得及担心母后,以及忘了对天阶殿时,她会分不清逃亡和游玩的区别。只恨手中没有画笔,错过了眼前流转的风景。

    没人会相信,也没人会理解。但南絮曾想过,或许:失去天阶殿对自己来说,反而是自由的开始。这自私极了,画像长廊上的那些先祖若是知道了,定会来自己梦里痛骂、哭诉的,也有可能第一个来的会是父王。

    但天气好的时候,如果刚好没有被追得太紧,这些人谁也打扰不了她。那种重新活过来的欢喜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羞耻,南絮把它藏在伤痕、劳累以及殚精竭虑的背后,尽量不让任何人发现。包括自己。

    但看见院里那丛茶花时,沉重的现实瞬间包围了她。昨夜黑漆漆的没有注意,此刻晨光里才发现篱笆墙边有一丛红艳艳的花,地上散落着花瓣。

    主人离去,无人照看,土房子眼看佝偻着身子要倒下去了,这茶花却兀自开得灿烂无比。每一朵都饱满极了,像雕刻出来的那么圆润艳丽。 “此花开时,不畏严寒,耐久不衰,一如吾意;凋谢时,片片零落,谨慎谦恭,亦如吾心”,是什么人曾说过这些大话的?

    走在山雾弥漫的坡道上,她没敢想起来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母后,兰芷,天阶殿都纷纷涌入她的脑海了。

    总之,要继续往南走,去雨山岛。如果兰芷也成功脱身的话,按照约定明日在贵山县郊的寺庙就能和她汇合,那儿的方丈据说还和兰芷家有些渊源。她加快了步伐,浓雾渐渐散去,秋草连天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金黄色。

    遥远的消息不断传来,有时是田野上农人闲聊提到的,有时是集市上小贩间的低语。风洛已经死了,这是她最不愿意相信,同时又早已预料到的事。为什么那么傻呢?

    最初在一大批驽伊士里选中他,去给当时重要的武将表演格斗以争取他们对驽伊士改制的支持;选中他去和云深“交朋友”,做他的左右手。都是因为,风洛有一双清亮的、充满希望和斗志的眼神,单纯极了。

    后来兜兜转转发生了许多事,她接受过他,也拒绝过他,而他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驽伊士成长为全国闻名的大将军。只是眼见眼神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晦暗。一场缘分下来,最后带给他的竟是死亡?

    那回在荷花池边,风洛斜倚着栏杆,一手摩挲着腰带,看看天又看看水。终于回头来问南絮,是不是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云深的代替了?那是第一回。类似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几次,有时是在同乘的轿舆里,有时甚至是夜半无人的床榻上。她每一次都否定的很干脆,因为确实不是。

    但此刻眼前浮现出初见时风洛的目光,才惊觉他确实很像云深,不是外在的眉眼身量,而是那种“感觉”。

    成为大将军后,第一次回朝见面,他说的话叫南絮永生难忘。“我现在的样子,就是当初想象中云深公子会成为的样子。如此的功业,还有对……陛下的感情,风洛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接着他保证这会是最后一句私情相关的话,“或许陛下没有当我当成代替,但风洛自己竟不知不觉活成他的样子了,也是可笑。”

    见风洛的最后一面是在那个庆祝涿州城大捷的宴席上,如今看来那场面已甚是荒诞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卑职明日一早就去办”,明显的惭愧中夹杂着隐隐的委屈。南絮突然想,如果再回到当时,一定要对他再温柔一点。

    人死如灯灭,眼前芦苇丛在风中簌簌摇摆着,秋蓬翻飞。从此以后,风洛就是只活在回忆中的人了。烈日当空,南絮在河滩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边吃东西边对着哗啦啦的河水放空,把灵魂一点点从过去拉扯回来。

    约定的寺庙就在前方,南絮坐在那里已经可以看到明黄色的院墙和闪着金光的钟楼。兰芷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在等着自己了?

    终于恢复了力气,起身再次上路,却没有察觉到身后已有眼睛盯着她了。走在又干又硬的土路上,一个个积水的小坑如同镜面反射出蓝天上白的耀眼的云团,那感觉奇妙极了。她几乎想停下来,从不同角度去欣赏。

    但下一秒,路旁茅草丛发出的沙沙声里,夹杂了其他的响动。整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危险迫近了,她的感觉不会有错。

    她跑了起来,果然身后的响动也激烈地如影随形。在转弯的岔路口,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弯腰扎进了道路旁一人高的茅草丛里。视野逼仄起来,到处都是茅草的细长叶片,连爬来爬去的昆虫都被迫看得一清二楚。她一动不动,只能听见风声和心跳声。脚步声似乎顺着土路远去了。

    直到腿都麻了,她才稍稍起身,换一个地方继续蛰伏。是的,蜷缩在茅草密密麻麻的枝叶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感觉,像极了蛰伏。阳光渐渐染上了金色,她想着可以出来了,不敢再回去原来的路上,所幸决定穿越这片茅草地。之前在那边瞧见了,越过茅草地可以直通寺庙山脚下,只需要穿越一条浅浅的小河。

    她低下头,缩着脖子,双手都藏在袖子里,一点点在茅草之海中穿行,想着尽量不要被割伤才好。脚下,身前,身后,到处都是干枯的茅草发出的声音。

    流水声越来越清晰,终于钻了出来。脸上传来刺痛感,用手一抹,果然还是被割到了。

    开阔的河滩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飞蓬飘飘如同金色的雪。她松了一口气,正想着去河边洗洗手,却感觉到有人在靠近。

    一回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再熟悉不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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