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云深不敢相信,眨眼之间,居然再次把南絮弄丢了。

    那时茅草在风里哗哗摇摆,如同海上的波浪。河对岸的芦苇一片苍茫,白色的飞絮在夕照下漫天飘扬。绒球一般的小团沾到了对面女子的头发和肩膀上,雪白的脸颊有两道鲜红的血痕。

    他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南絮。没有高贵繁复的发髻,散落的几缕发丝随风在腮边轻荡。一身利落简短的灰布麻衣,没有任何纹样,更没有裙裾翩翩的飘逸。正是他想象中的狼狈模样,虽然真的见到了并没有很开心。

    但那眼神清澈极了,仿佛并不是落难的天阶女王,而是自幼生养在这河滩边的野狐狸。她看起来很震惊,但并没有多少恐惧,似乎坚信外来的侵略者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当然,自己比她更震惊。一路追着她的踪迹,但原来还没准备好真的见面。

    胸腔里仿佛有一面鼓被人敲得太用力了,以至于手脚麻木完全没法移动。呼吸急促,视野越来越逼仄,忽然间全世界只剩下她的脸了。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紧,同时不确定应该单纯唤她的名字还是凶狠地警告她别妄想逃跑。

    在他陷入被动入定状态,苦苦挣扎的时候,南絮飞快地转身了。深及小腿的河水被踩得哗哗响,白色的浪花在夕照下格外耀眼。云深终于清醒过来,拔腿就追。

    过了河,又是一片看不到头的芒草地。她像野狐狸一样钻了进去,接着就蒸发了一样,任由他们搜遍了每一处角落,始终没发现任何踪迹。之前的好运没再眷顾他。难不成南絮真的藏到哪个狐狸洞里了?

    属下们面面相觑,虽没开口说话,但云深明白那眼神的意思:之前在锦州把人跟丢了,我们被骂的狗血淋头。这回将军自己呢?隔得那么近,面对面都对上眼神了,居然也能把人弄丢。

    他们一直在找,直到夕阳沉落,夜幕降临,水流声更加清晰了。云深恨不得举起火把继续寻找,后来灵机一动直接将整片芒草地点着了,这样即使在狐狸洞里,也该被熏得跑出来了吧?

    但是火光冲天,依旧什么都没发现。她真的走掉了,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了。这一回,没有风洛可以责怪。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惊心动魄,河面都映红了。最后,连火也熄灭了,只剩下漆黑的光秃秃的空地。他坐在河岸,等着最后一丝希望,但穿过芒草地去沿着各条道路追寻的人回来,也都是摇摇头一无所获。

    河水在黑暗中继续流淌,空气早已冷了下来。他终于回想起踩在水里的刺骨冰凉,自己涉水而过被打湿的衣物早就烤干了,但是她呢?除了脸上被茅草叶割伤了,手上、身上肯定也有不少伤口,却那么轻易地下了水。眼看就到霜降了,她今晚上会在哪里、怎么过?

    云深叹了一口气,这次失之交臂是因为小看了她,当然更多是高看了自己。夕阳下南絮的脸又浮现眼前,他发现那瞬间太短暂,以至于甚至不能确定,她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

    当时要是出声就好了!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朝河里重重扔下,发泄着内心的一团乱麻。

    终于还是回去了,说来巧合,望月宅新的基地,他和哥哥的老巢距离贵山县很近。这当然离不开哥哥当时冒死去见的那位旧都贵族的相助,他们甚至有一座算得上豪华的宅子,如今应该早就更名将军府了吧。

    但是想到那位贵人,想到哥哥,心里并不全是感激和愉快。如果能见到面的话,林忘大概又要提联姻的事了——和那位旧都贵族的妹妹。他们第一次谈这件事的场景浮现眼前: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倒是想,别人看不上我啊。你也知道,老哥我在这方面风评不太好,还带着个没娘的孩子,人家千金小姐可不愿意屈就。”哥哥在男女关系上的放浪形骸他是见识到了的,但他没有用心在任何一段关系上,并不在乎任何一个女人。有些时候,他看着林忘觉得他像极了父亲,也有些时候莫名联想起教养坊里那些驽伊士来,虽然这很荒谬。

    当然,侄儿灵霄还是很可爱的,今年已快五岁了。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啊,还做过驽伊士。你跟人家说清楚,不合适。”

    “你怎么不是好人啦?”哥哥最初震惊地想反驳,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声音压低了下来,身子向他靠近。“其实,我也发现了,过去嘛你还对姑娘们眉开眼笑的,调调情什么,现在完全像个怒目金刚,谁也近不了身。难道是……女王把你抓回去的那段时间,折…磨…虐待你了?”

    他那小心翼翼又不忍的眼神让云深看了想笑,在“折…磨…虐待”四个字当中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大概率和床上发生的事有关。他本想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想多了,但转念间又觉得,那时候发生的事,特别是最后,怎么不算是对自己的折磨呢?

    “总之,联姻的事别想了。”

    “但我说的不是感情,而是关系利益。不形成坚固的联盟,很难继续合作下去,而联姻是最好的方式,你说呢?”那个放浪形骸的林忘不见了,极度的理性和冷静才是他的本质。“我以为你这次回来之后,成长了不少,自然应该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他皱了皱眉头,没再搭话,于是事情就这么悬而未决了。后来他们都忙了起来,只是偶尔在书信里,哥哥仍会稍微提几句。

    骑在马上,眼看就到家了。巨大的、洁白的月亮,已升上了半空,鳞次栉比的屋瓦在月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久违地,他想起了那种希望有人在窗下等自己回家的心情。近在咫尺了,不管明天还是后天,他一定会找到她,将人带回来的。

    临睡前,随口问了一句春生是否回来了,回复说还没有。春生就是贵山县本地人,今天是他父母的祭日。想着等他回来了,或许能帮忙更有效地搜寻南絮。

    第二天早上,将军府里的人看到一副惊奇的景象——二将军居然站在水池边,一点点刮掉几乎留了三年的胡须。因为这个,粥里放多了盐、水盆打翻、倒茶时漫出杯口的事没少发生,可以说是很惊险的一个早上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云深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感到极不适应,在心底自问。经过昨天河滩边幻梦般的匆匆一瞥,大概他意识到真的要再次面对南絮了吧。甚至有没有可能,她并没认出自己,昨天完全是被吓跑的呢。

    当初留胡须好像全凭偶然,但如今回头一想其实原因很多。为了震慑众人,显得更稳重更成熟;厌烦了重复的剃须,所幸一劳永逸地蓄起来方便省事;但最直接最重要的,是为了躲避女人。

    南絮说的对,他的女人缘很好,回来之后,总是不断有姑娘凑上来,也有意外救下的女子一定要跟着他的事。长此以往,弄得人竟有些疲惫。

    但南絮有一点错了,女孩子们愿意靠近并不是因为他性格好、待人真诚。毕竟自从留了稍显凌乱的胡子之后,靠上来的女子几乎都消失了。果然,在那之前,她们并不了解自己,只是看外表而已吧。当然,此时他意识到或许自己早已算不上性格好、待人真诚了。

    第一次看到满脸胡须的自己是在一个水塘边,那时他正在深山里秘密练兵。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半天才倒吸一口凉气认出来。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真正把教养坊教的东西全部抛下了。

    没错,教养坊最本质的教育不是格斗和舞蹈,而是生活方式教育,或者说“追求美”的教育。王主事可以容忍一个学不会正确出拳的驽伊士,但绝对不接受一个不懂得“美”的驽伊士。如何保养头发,如何修剪胡须,怎么挑选合适自己的衣服、配饰和香料,什么食物能让眼睛更加明亮有神,怎么做能保持皮肤光滑……事无巨细,散布在教养坊每一天的生活里。

    但教养坊并不拘泥于让每个人遵守教条,因为“美”是神秘多变的。因此,自己那时叛逆地不系好腰带、头发总是留几缕不梳上去的行为,并没有得到过多指责。

    但是现在呢?若是叫她见了,一定会骂死自己。“这穿的什么衣裳?胡子头发怎么回事?汗味太重了!”

    云深冷笑起来,不,不对,她以及任何人,从此以后都不再有骂自己的资格了。

    如今,他还是剃光了蓬草一般长在脸上的胡子。那个早上,世界好像宽敞明亮了一大截。随意吃了点东西,便要动身去继续寻找南絮,并和下人说好,春生一旦回来立刻让他来找自己。

    刚准备起身,就听见家丁通报春生回来了,还救了一个人。

    “这兵荒马乱的,他乱救什么人,竟还往家里带?”

    “好像是个女子,腿上有伤,已昏迷过去了。”

    云深起身往外走,想警告他几句。却见春生已跌跌撞撞地进门了,眼里是少见的焦急,“大夫在哪?快请大夫来。”

    看清他背上那女子的脸之后,想说的所有话都瞬间消解了,云深呆立在那里。

    ——趴在春生肩头,眉眼低垂、脸色苍白,双手无力地悬荡着,那正是昨夜河畔走失的南絮!她脸上鲜红的血痕已变暗,但依旧突兀得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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