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的凶兽

    因为夜袭天阶殿的行动太过突然、史无前例,就像极速抽掉了光滑的桌布,摆在桌面上的杯盘碗碟都来不及跌倒、碎裂。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烟扎国不涉及军政的普通老百姓,除了有更多更可怕的流言可以传播外,日常生活没太多变化。特别是望月寨军队接管的天阶直辖地区,虽然宵禁严格了些,但集市贸易都还在正常进行。

    虽然还不算稳固,但这个国家可以说是被一分为三了。以京城为核心,从中心腹地到东南边境超出全国一半的领土,在云深的军队管辖之下;东北则以旧都为核心,被李家军占领;而宋岚的军队,则以涿州为根据地,占据着烟扎国的西部。往后的血雨腥风肯定少不了,但眼下,似乎都没有合适的时机,特别是宋岚和李家都还处在接受突变并巩固实力的阶段。

    宋岚派去天阶殿营救思珞郡主母子的人,去了三次,被擒住了三次,都是当场毙命。但他似乎仍不准备正式和云深对接讨论这件事。也对,他是天阶贵族嘛,怎么可能轻易向自己低头呢?

    总之,无论是多么岌岌可危的平衡,终究还是平衡着。

    云深这边倒是如他所料,有一些小的骚乱。风洛留在南境属地的那些亲信,不管是真心为他报仇还是拥护女王陛下,或者只是给自己搏个更好的前程,总之,捆绑在一起,向他宣战了。他本人甚至没有亲自到场,副将带着晚市用他所谓“边打边收服”的方法,一个月内就结束了骚乱。

    眼下,云深正在一座酒楼里,和那些愿意归顺的南境头领把酒言欢。至于不愿意归顺的,自然,已经曝尸在毒虫满地、瘴气熏天的南部荒野了。

    “将军宽宏大量,我等深感佩服。薄酒一杯,聊表敬意。”

    他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前都算不上是自己喜欢或认同的人,但就是必须和他们坐在一起,来这么一场。可以称之为从“敌人”变成“朋友”的仪式吧。

    当然事情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在这场饭局之前,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一个人从一开始的反抗变成归顺,总是需要理由的,而他就是要给出这个理由。人和人的差别很大,有的需要金钱,有的需要加官进爵的承诺,也有的见了美色就腿软。五年来,他已经对这一套很熟悉了——那些任何理由都打动不了的人,最终只能被消灭,虽然他心里其实对他们有些敬佩。

    方才满面红光,笑着敬酒的那位,没记错的话,便是被女色所打动的那一类。两名舞姬,就让他倒戈投降,不知道风洛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呢。果然,酒过三巡,他的话题渐渐也和女人挂上了勾。

    “我肖某虽然好色,但是美色面前也不会忘了诸位兄弟,还有,还有将军大人。”他举起酒杯,眼睛眯在一起闪着精明的光。“我来的路上可听说,隔壁县的妓院里,有一位绝色佳人。”

    众人摆摆手,似乎对于他突然谈起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别呀,听肖某说完。这个美人,不光是美那么简单,关键是长得像极了一个人。”他放下了酒杯,嘴角含笑,目光扫过众人,一根手指在桌子上规律地来回敲着。

    “像谁?”确实有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但云深只是冷眼旁观,想着再敷衍几分钟就走。

    “去过的人都说,像极了……”,他左右看了看,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是像逃走的天阶女王呢。”

    热络的氛围冻结了,酒桌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云深的脸黑了下来,酒杯几乎在手里捏碎,但说话人似乎没有察觉,也可能已经喝醉了,还在继续嘀咕着。

    “说来惭愧啊,肖某一生好女色,居然从没见过这天下第一美人的真容。自从她成年起,有多少人写诗作画歌颂过,想到就心痒痒。若是传的靠谱,我一定要去隔壁县看看。诸位有意的话,可一同前往,嘿嘿。”

    云深克制住揪起他的衣领将人摔在地上的冲动,只是无声地站了起来,离席而去。

    回程的马车上,晚市还是问了起来。这位从驽伊士时代而来的朋友,到今天依然站在他身边,也是难能可贵了。“今天怎么反应这么大?”

    “还好吧。”云深十指交叉摩挲,心不在焉地回复着,“懒得继续听下去。”

    晚市几乎可以断定他不对劲,毕竟刚才那话算不上露骨,从前比这更混账的也听过不少。难道是因为提起了那位?姓肖的将领之所以敢这么说,多半觉得自己通过贬损女王,在表忠心呢。没想到将军似乎并不愿意听。云深下车时急匆匆的步伐加重了他的疑惑——林忘还没回来,这是急着赶去见谁呢?

    半只月亮在头顶照耀,云深来到南絮窗前,低声问看守,人是否已经睡了。得到否定答案之后,他没有直接行动,而是走出去看着月亮来来回回踱步了几圈,才回到门前。敲了敲门,又把手放在唇边,干咳了一声,“是我。我进来了啊。”

    推门而入,首先看见铜镜中南絮的脸。她放下木梳,回头看向自己,站了起来。比初见时整洁柔顺得多了,乌发如丝垂了下来,但眼睛依然是野狐狸一般的机敏。

    “今天不哭了吗?小花脸猫。”他笑了笑,一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有点惊讶。

    南絮蹙着眉,眼帘低垂,“没人欺负我,自然是不会哭的。”

    他向她靠近,没走几步,她就问:“你喝酒了?”

    云深停住了脚步,“嗯,一点点,我以为刚才在外面已经把味道散得差不多了。”

    “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南絮说话间,不自觉朝墙壁的方向靠去。

    “今天过得怎么样?在这还习惯吗?腿上的伤有好些吗?”云深其实绞尽脑汁要说一些更符合身份的话,但最终只问出了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本不应该的,但他就是觉得亏欠了她——酒桌上姓肖的那番色胆包天的言论,还有她从茅草丛里钻出来、头发凌乱衣服上沾满草叶的样子,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从前的南絮,绝不会有这种遭遇。

    南絮瞬间有些鼻酸,他说话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到他家暂住了。何必这样呢,她宁愿他回到昨天逼问玉玺下落时的态度。

    “你还是这样。如果用强硬的方式逼你,就会竖起全身的铠甲利刺,但如果换成几句关心的话,整个人立马就软下来,甚至还会憋不住哭。”他的手在空气中比划半天,才明白是在找手帕,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会随身携带手帕的人了。很明显,南絮也不是了。他只好用手去把她的泪擦掉,“说好今天不做花脸猫的呢?”

    南絮想反驳,她不是对谁都这样,却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怕一开口,情绪就会决堤而出。

    她被他丢在天阶殿,明明应该潇洒地忘记,却始终念念不忘,甚至画了满屋子的画像,还被他看到了。就算发生了昨天的事,就算他身上残留着酒气,她也并不讨厌他的靠近和触碰。不对,她想要讨厌的,但是身体的反应和脑子不一致。

    一旦开口,这些没出息的情感就会宣泄而出吧?而她根本搞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许这只会给他更多嘲讽自己的把柄。

    “五年前,你离开之后,就……一直在这吗?”南絮最终还是问了一个问题,用尽量平淡随意的语气,希望听起来不包含多少在意对方的成分。

    五年前,那是云深极不愿意回忆的时间段,事实上他就是从没回忆过。但此刻,一切的细节却清晰地在眼前回放。“不是。怎么说呢,一开始我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故乡,在老房子里呆了几天,在父母的墓前看了看。最后兜兜转转才到这里的。”

    他看似说的心平气和,但内心正因为重新开启这段记忆而渐渐濒临失控。有许多痛彻心扉的细节他没说,也说不出来。

    比如坐在山坡上对着夕阳喝酒,突然想起南絮说过不要乱喝酒,“下回做什么之前,能不能想想我?”然后咬着牙把酒壶砸碎在乱石上。比如他一气之下将平安扣取了下来,扔进河里,又立马后悔地跑下去找。那时是深冬,河水冰冷刺骨,想想都感觉手指上又传来麻木的钝痛。他搬开每一块石头,从上游找到下游,直到太阳下山才找到那块青色的玉。

    如今,那平安扣安放在他卧室的锦盒里,和一个金色的桂花香袋一起——他是鼓不起勇气去戴了。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南絮还要戴?难道不是她先抛下的吗?那东西对她还有什么美好的意义吗?还是说知道可能落在自己手里,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没法告诉她这些。因为痛苦都是拜她所赐。更因为,说了只会显得自己窝囊软弱,她最讨厌这样的吧。

    “所以,这些年,你是不是吃了比以前更多的苦?”

    “没有,感觉好得很。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最终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你想要的,就是攻破天阶殿,坐上王位吗?”

    “是。所以你最好识相点,尽快告诉我传国玉玺在哪里。”

    “原来如此。那你当时确实选错了,那时直接离开天阶殿的话,还能少走一年弯路。是我耽误你了。”南絮深呼吸了好几次,在心里劝自己不需要在意,但还是激动地质问出声。

    “对!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那是我人生中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他们在对视,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里,看到那一天的不断闪回:射下来的孤雁,躺在地上看的星星,帐篷里纠缠整晚的欢爱,以及关于“聘礼”和“妻子”的私语。“我明天不走,以后也都不会走——”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但都被打碎了,在“大错特错”的嘶吼里,所有片段都被粉碎,连渣也不剩,风一吹全扬了。

    “不过没什么关系,一年而已。外面好姑娘多的是,再也没有人管我,连怜悯对别人笑一笑都不准了。什么非你不可,一生一世,都是笑话。如今这样我觉得很快活。”

    云深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样一段长长的谎话,显得自己好像在这五年里情史很丰富?难道是为了暗中回击南絮那些“男宠”的传言吗?为了维护可笑的自尊?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谎,上一次……还是跪在她面前说自己要和千羽在一起。

    南絮怔怔地看着他,从不可置信,到心如死灰。终于叹了口气,抱紧双臂,“算了,早就没意思了,一开始就是我不该问。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明明是一个温暖平和的开始,为什么最后又变成这样?云深关门离开的时候想,果然还是哪里不对劲。只要一想到五年前最后见到南絮的那一回,恨意和不甘就像一头巨大的凶兽跳出来,打乱他的行动。

    月光清寒,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冷风中,树叶在地上打着圈弄出哗哗的声响。得快些做决定了:要么干脆跟随那头凶兽,要么彻底杀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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