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别院

    晚市看到南絮的时候,差点跪下去——早就忘记的教养坊往事又在眼前回放。她没穿着往日华丽的衣服,但转头看过来的目光还和以前一模一样。瞬间,好似他回到了十六岁那年,他站在教养坊青砖红旗的广场上,由她拣选。

    可笑的很,来到望月寨后他每天都想着怎么报复回去,怎么把女王赶下台,罗列过贵族们千万桩的罪行。但此刻,他真的见到那个罪恶的最高代表出现在眼前,第一反应不是唾骂和指责,竟只觉得膝盖发软,想要匍匐在她脚下。

    太可怕了,体内教养坊的余毒原来还没清干净。

    他说不出来话,强撑着身子转身离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许久才镇静下来去找云深。

    “原来阿梅那个房间,现在住的人是谁?”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僻静无人的走廊,云深头顶的护花铃轻轻响动。

    “她来了好几天了,你却没告诉林忘,也没告诉任何人。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晚市激动地上前,用仅剩的理智压低了声音。

    云深背对着他,“一开始是个意外。现在反正变成这样了,我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她到底是谁。也不准备放她走。”

    “你真的疯了。难道你想让她做你的……”“禁脔”两个字,终究没吐出口。

    云深转过身来,脸色是是少见的严峻。“第一,你不准向外透露半个字;第二,人我是要定了。”他侧身理了理青衫的袖口,晚市才意识到他已许久不穿这么鲜亮的衣裳了。

    “第三,待会你带她去那个别院看看,回来告诉我情况。”说到这原先冰冷的脸上透出些不安,刀枪不入的将军好像突然有了弱点。“拜托了。之前你说,帮你找到儿子无以为报,她的事,你帮我这回就互不相欠了。”

    晚市无话可说地叹了一口气,到这份上,他还怎么拒绝呢。“我是怕你玩火自焚啊。”

    就凭找回儿子这件事,他此生都不可能背叛云深。另外,他意识到如今能过上父子团聚的幸福生活,如果说云深的功劳占了大半,其实南絮也占了小半——驽伊士改制之后,他的儿子离开教养坊被领养走,竟然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童年。

    “别院你明明可以自己带她去呀?”

    “别问了,你去吧。”

    晚市望着他抬手回避的身影,突然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过于可怕了。云深告诉他儿子找到了,带他去那户人家的院子时,自己也是这样,在路上好几次要回头逃开。

    南絮被晚市领着,来到那扇月亮拱门前。“可以进去吗?”

    晚市点点头,让她跟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棵参天大树,黄橙橙的银杏,落叶在树根旁围成一个金色的圆。走过几盏落地灯,就看见一只秋千在风里微微悬荡,虽不在开花时节但能看出那木架上缠着的是紫藤。南絮心里微微一动,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发软虚化,仿佛走在梦里。

    风里带着湿气,不远处有面波光粼粼的湖。湖边茂密的柳树下,放着两张木质躺椅,中间立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像黄色的蘑菇。意识到自己走得太慢,她回了神,跟上晚市的身影。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在心里升腾起来,和怀疑做着斗争。

    拾级而上,走过悬挂的走马灯和各种盆栽,每一步都不得不感叹,这里是供人生活的、理想的院落。

    晚市推开那扇门时,她毫无准备,被吱呀声吓了一跳。他却没有带头走进去,只是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先走。

    于是,她跨过雕刻着祥云图案的石头门槛,走了进去。阳光斜射进来,地砖上映出金灿灿的窗格纹路。目光上移,看见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一瞬间,她像被吸了进去。

    是她画的,最早的那幅画,在寒山寺随身带着一直等云深来和自己汇合的那一幅:纯白的轻薄长袍,飘逸的黑发,他手捧一大束野花,朝自己走来。绿色的野花丛,碧蓝的天空,还有明黄色矗立在右下角的未竟塔。

    南絮回头望向晚市,那水光盈盈的眼神几乎像在求救。所有的怀疑都被打败了,这里就是她从前躺在云深怀里,两人一起畅想过的,理想的家。

    “今天开始,你就住这里。”

    南絮没有发表赞同或反对的意见,还在震惊的情绪里没出来。后来,她又独自逛了花园,发现虽然没有开花,但到处都是绣球、牡丹的枝叶,甚至在精心守护的角落里,还有一株昙花。

    在院子的每个角落,抬头都能看见银杏树高大绚烂的身影,像两尊沉默的守护神。一片叶子飘下来,落在手里,握着金黄、温暖的叶片,她想绝对没有错,这里就是了。另外,放眼望去处处透露着和天阶殿微妙的相似。

    她有些纳闷,以前总能看见云深在眼前晃,今天却偏偏不见人影。倒是没多久,便有一个老婆子和四五个丫头过来了,说是要在这院子里照料她。不用问,自然是“将军”吩咐的。

    到了晚上,正看着小丫头递给自己的衣裳震惊,云深就走进屋子了。心情似乎还不错。

    “喜欢吗?”

    “喜欢……什么?”

    “这里的一切。”

    南絮躲开了他的目光。“你的未婚妻他们走了吗?”

    云深心里迟疑了一下,仍旧装作云淡风轻,“回去了。但只是我哥哥的朋友而已。别听他们乱说,不是什么未婚妻。”他上前握住她的手,被推开了,但南絮没再继续追问,多半是相信了。这既让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负罪感。

    “这些衣服是怎么回事?”

    “不喜欢?都是你之前钟意的料子,裁缝也是从京城请来的,我看款式纹样都不错啊。”

    “就是这样才奇怪。我看府里其他人,你自己,也没用这么奢侈华丽的布料啊。”

    “你比较合适这样的。”云深走去刚送来的那叠衣服边,挑了一件紫色襦裙,上面用金丝线绣着朵朵牡丹,“这件喜欢吗?现在就可以试试看。”

    南絮自然是很喜欢的,但她眼巴巴望了一会,没有伸手去接。“还有这房里的熏香,怎么和从前在天阶殿里的一样?”

    “一样的香料,一样的手法,燃起来香气自然是一样的。”

    “还有晚饭。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山珍海味,而且没必要费许多心思,杯盘碗碟搞得那么精致繁复。”

    “你从前每顿饭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也说是从前。现在怎么一样呢?况且也不是府里都这样,单单这个院子这样,单单我这样。”南絮咬了咬嘴唇,眉眼都蹙在一处了,今日从早到晚的种种都在眼前回放,心里突然乱的不是滋味,“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做这些是为什么。”

    云深伸出右臂,将人轻轻笼进怀里。“有负担吗?这没什么。”他扶住她的双肩,正视她的眼睛,“不过是,我想让你继续过以前的生活,也有能力让你这么过而已。”

    南絮其实没那么想过以前的生活了,但进入这别院之后每一处的细节都勾起她思念天阶殿的脆弱之情。听了云深这话,还是感觉内里被深深击中。

    “那幅画,是你从天阶殿带过来的吗?”

    “嗯。其他的,我也都带来了,想必你在柜子和抽屉里应该已经看见了。”

    南絮点点头。云深看着她,突然玩味地笑了起来。“我问过许多人了,他们都说,如果一个人连续好多年,一直把另一个人画在纸上……”

    南絮低下头,感到耳朵边缘开始发烫。

    “如果有人这么做的话,至少说明,她一直没忘记画中的那个人,而且对那个人的感情不可能是讨厌。你说对不对?”

    “不知道别人怎样。我的话,你知道我从以前开始就是画山水可以,人物比较弱。所以,好不容易画好了一个人之后,就一直画了,对他的骨骼身段比较熟悉而已。”她有些佩服自己急中生智的借口,虽然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脸也红了起来。

    “嘴硬!”云深轻轻在她鼻子上刮了下。她完全不会撒谎,脸红耳朵红的样子乖极了,像一个孩子。一瞬间,他生出一股冲动,想把人搂进怀里在耳边叫她宝贝。

    但他的宝贝跳了起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谁嘴硬啦。我是说真的。”

    那天晚上云深怎么都不肯离开,南絮拗不过他,只好让人在床边打地铺了。熄灯前,她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呼吸均匀、睫毛又密又长,熟悉极了。烛火熄灭,黑暗里她既感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深深无力,又不得不承认和这个人共处一室的感觉并不坏,甚至还有些怀念。

    夜里刮起大风,南絮惊醒,去关窗户。回来时发现,躺在地上的人居然把被子踢了,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多大的人了”,她笑了笑,蹲下来给他盖好被子。

    本该起身离开的,却就那么坐了下来。她抱着双膝,将长发顺在一侧,静静地歪头看他。是啊,为什么要画那些画呢?为什么要嘴硬?

    她伸出手,隔着空气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鼻梁、嘴巴、侧脸的轮廓。五年没有白白过去,这张脸比记忆中成熟刚毅了许多。一股酸涩如潮水上涌。她收回手放在额头上,手指从上到下梳理着鬓发,胸膛止不住起伏。

    多少年了,初见云深时自己还没成年,只是一个大胆无忧的小公主。然后她变成了他的饲主,结下了“玩伴”的关系,又变成了女王。一路上做了许多许多事,有惊世骇俗的,有不顾廉耻的,也有一些称得上自私自利。始终坚定不移地要和这个人往一处奔,父王,兄长,所有的朝臣,不管谁反对都没有用。

    但事情怎么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现在这一切算什么呢?他把她赶出了天阶殿,然后又在这里说想让她过和天阶殿一样的生活?仰面,无声留下泪来,又无声地擦掉。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还是得赶紧起来回床上去,平复下心情。

    她没成功站起来,反而被云深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拉住,载倒在他臂弯里。“怎么哭了?”

    南絮只想推开他起身,却被钳制着动弹不得。云深凑过来,吻她脸上的泪痕,“宝贝,怎么哭了?”

    听见他这么喊,更多的热泪从眼里滚了下来,南絮仿佛一只燃烧中的蜡烛。云深只是紧紧搂着她,没再继续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南絮都快迷迷糊糊入睡了,身边人又缓缓开了口。“你不是问我到底想怎么样嘛?”他握起她的一只手,“那时我也不明白,所以没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还想听嘛?”

    南絮点点头,她第一反应永远是相信他,好像终于挨到裁决日的囚犯那样,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抬起两人十指交叉的手,转着腕子将南絮的手对着自己,轻轻吻了上去,然后抬头看向她。

    “我想,让你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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