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的马车

    云深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手捆绑在飞奔的马车之中。仰起头,轿帘外的一丝天光显示时间已快到中午了,无论他怎么望也完全看不到寒山寺的塔尖。辰时早就过了,但公主肯定还在焦急地等着他呢。

    王主事绛紫色的裙角动了动,边缘绣着的白色云纹模糊成一团。“醒得还挺快。教养坊惯用的药,一般人不到三个时辰是不可能恢复的。果然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吗?”她边说边吸了一口烟,“可惜了。”

    “要带我去哪里?”云深意识到马车并没有走在回天阶殿的路上。

    “哪里?那个地方你没去过,我可是熟得很,那里风景很好。作为你的葬身之地,还是不错的。”

    “是国王派你来的吗?”

    “你觉得到了这个时候,这么聪明还有意义吗?”王主事把烟杆放到一边,凑近去看他愤怒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像极了故人。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公主还在等我呢。”云深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尽管手腕上生疼,但他明白丝毫没用。

    “被绑住手脚的滋味不好受吧,一腔怒火却动弹不得。这就是得罪天阶的下场,事实上绝对算是比较体面的下场了。你知道吗——”她凝视着自己苍白的手心,“我这双手处理过很多人,你绝对算得上走得体面的,我保证。”

    “那他们会怎么告诉公主?以后会怎么对待她?”

    “那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你不如现在好好祈祷,下辈子别在投胎做驽伊士比较实际。”

    “下辈子?我这辈子还完全没有过明白呢。公主往后会怎么样,会忘了我吗,会回去和春荣伯爵成亲吗?”云深悲从中来,他困惑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她想过的那种生活,还有别人可以陪她一起过吗?那幅画,说好的那幅画,他还没有看到。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在那自作聪明地等,结果甚至没和她说上一句话。

    “为什么,你们来的这么早,再晚一点,晚一点就够了。”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明明再晚一点他就还来得及叫住她,帮她把茶花插上,来得及触碰到她了。他厌恶极了在王主事面前示弱,但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

    王主事这回没法从容地抽烟了。十几岁时无论挨了她多少打骂都咬着牙不吭一声的瘦小子,如今二十出头了完全长成了健壮男人的样子,却当着她的面留下眼泪。看一眼就能被灼伤的那种热泪。

    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未音了,那人可从没让自己看过这样真诚□□的瞬间。

    风声呼啸,不知何时,外面已乌云密布,眼看又要有风雪。但马车一刻不停歇,不管云深心里有千万个疑问和不舍,始终头也不回地载着他朝那黑暗处驶去。

    等云深平复了情绪,王主事又开口了,这次语气软了许多。“哎,一念成魔。若是你早断了那不该的念想,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也想断,只是由不得自己。”

    “还有些时候才到地方呢。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查出自己的身世吗,特别是新月公主和他的驽伊士到底最后怎么了。好几个晚上偷闯阅文阁,可惜都一无所获。”

    云深震惊地抬头,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直都在她们眼里。

    “我知道一些,本应该终身烂在肚子里的。不过今日可以告诉你,也算是送你最后一程的礼物吧。”

    云深望着她逐渐淡漠到可怕的脸,不确定是否应该接受这个礼物。他最初是想弄清楚好给自己做参照的,到底如何抉择才是对公主和自己最好的——时过境迁,什么都晚了。

    王主事再开口时已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他们怎么走到一起的,已经无从知晓了。但肯定的是,新月公主当时为卫煦在城南建了一座塔,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之后不到半年,塔还没建好,他们二人就从天阶殿消失了——若要定性的话,肯定是“私奔”了。但即使在毫无顾忌的闲聊里,也没人使用这个词,大家都说他们同时消失了。留下城南那座设计地富丽堂皇的七层高塔,未完工的塔身无人照看在风雨里渐渐颓圮。”

    雨已经落下来了,淅淅沥沥砸在马车的顶棚上。王主事往外看了一眼,合着愈加暗沉的氛围,继续讲述。

    “他们消失后,国王和王后震怒,一方面在外寻人,一方面还要想着如何把这事掩藏过去。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甚至1年过去了,那两个人真的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踪迹可寻。

    随着时间推移,天阶甚至也有放弃的意思了,就当他们已经死了,就当他们从没存在过。唯独王后爱女心切,夜晚听见风声穿过杨树林,总想起新月公主,不知她在外过得如何。

    如果就这么下去,或许也是一段佳话,宫里的人都会以为他们在某一处隐蔽的世外桃源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人们再次发现新月公主的那一天。”王主事的声音里透出些沧桑感,随着讲述的起伏而愈发扣人心弦。

    “他们是在贱民区的妓院发现公主的。”

    “咔——嚓——”一道闪电滑过天空,云深有千百种期待却绝没想到这一种。

    当时一个刚刚被除籍的木阶贵族王顺,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和家人,自暴自弃地走进那家妓院。三年前他还是天阶殿的座上客,有幸在宴会上见过新月公主几次,所以当老鸨把那个女人牵出来时,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公主的目光再不似从前那样顾盼生情,她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等意识到眼前是往日故交时,羞愤地转身就走。

    王顺没有声张,暗自辗转打探了许久,才知道公主是被自己“夫婿”卖至此处的,老鸨说他们日子过得太穷了,也经常吵架。那一日,卫煦喝了酒又遇上债主催债,和她再次争吵起来,竟鬼使神差地没全力拦住那些歹徒,由他们把妻子绑到妓院卖了抵债。

    老鸨还说,第二天卫煦却又后悔了,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地跑来想要回妻子。只是她本人也不愿回去了,宁愿接客也不再见他。

    王后终于得知了女儿的消息,又气又哀,只想快点将女儿接回来,甚至微服去见她。可惜新月公主实在羞愤,自千金之躯沦落至残破之身,那日见了王顺便心绪起伏。最终王后也没再次见到女儿,在她到达之前公主便自我了断了——从顶楼的窗户舷上纵身跳下。王后失去女儿的痛苦只能报复在卫煦身上,具体是怎样的谁也不清楚,但他无疑死的很惨了。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已有了一个孩子,想到孩子身上流着卫煦的血,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孩子新月公主才受了那么多苦,王后面无血色地将他带回了天阶殿——让他再次成了一个驽伊士。且规定这个孩子的后代生生世世为驽伊士,永不脱籍,没有资格成为主事和教养坊管理。

    王主事拂袖沉默,该说的已说完了。

    淅沥的雨声更大了,似乎穿过了棚顶,穿透了四壁,击穿层层的帷幔,直接劈头盖脸浇在云深身上。雷鸣是地狱中厉鬼的吼叫,急雨如一场崩溃的哭泣——他从没想过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马车停下时,他的心情还未完全平息,但时间并不会等着他慢慢消化。他看见早有人在此守候挖好了坑——原来给他的处理方式是“活埋”。

    “云深所做,此前种种,不知是让公主更幸福还是害了你。今日以后,请慢慢忘了我,过更轻松的日子吧。”他仰头望着天,在心里说下最后的话。

    “就此上路吧,该说的也都说完了。”王主事挥挥手,登上了回程的马车。那行人便推着云深下了坑,开始填土。

    恐惧袭来,心脏狂跳。今天他受到的冲击太多了。

    毫无尊严的开始,也将毫无尊严的结束,这一生难道注定在车轮的滚滚声中消散吗?眼前是一片黑暗,空气越来越稀薄,云深在脑海里闪回着自己短暂的一生:快乐和忧郁参半的童年,被所有人欺辱的少年,然后公主出现了,给他送药膏,两人一起走在繁城的大街上……在繁城再次遇见失散多年的哥哥,在火场里他找到了被困的公主,在天阶殿的焰火下那个被莫名力量推动的吻,未竟塔下为南絮编织的花环、雨山岛行宫中公主褪下衣裙雪白的裸肩、吵架那天被撞翻的雪梨猪肺汤——一一滑过眼前。

    也曾幸福过,也曾争取过,却好像从来拗不过天命。

    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谁在喊“奇怪,这雨真的越下越大,眼睛都睁不开了。”

    “算了,反正他手脚被绑,动不了——大石头就不用搬了,咱们直接回去吧。”

    “多在土上踩几脚,踩实了就行!”

    “他不配!”是国王的鄙视,“你们有什么未来?”是春荣伯爵的质问。他当初听闻时满腔怒火,但心里明白这就是事实。在迎接死亡的最后时刻,云深终于承认:此前所想种种远走他乡、自由自在都是幻想,只要天阶殿还在太阳底下屹立着,他还是驽伊士,他和公主的距离就永远不会缩短。

    雨声和人声都渐渐止息,死亡像沉重的幕布落了下来,终于要盖住他仓促的一生了吗?可是内心的不甘却无法平息,挣扎的双手已被勒出了血:那些他本以为死去了的念想如今却急切地想要冒头,像自由人一样策马奔驰在草原上,回到故居的茅屋过一个安静的午后,和哥哥再次坐下来把酒言欢。

    再不济他希望自己葬身在一棵安静的松树下有个简单的墓碑,不然南絮万一想起自己来去哪里流泪呢?

    想象中的至暗时刻却并没有来临,隐隐的光透进来,雨声越来越大、越清晰。

    是哥哥!

    他把云深从他的坟墓里拉了出来,大声喊,“林隐,林隐,你不能死!”

    众人七手八脚地驾着他上了马车。哥哥不断拍打他的脸,不断叫他的名字,给他喝水。

    “寒——山——寺,寒——山——寺”,因为缺氧,他几乎没法说出完整的话来,用尽了力气,声音还是微弱如蚊蝇。车上其他人或许听到了,或许没听到,但没有人真的把“寒山寺”当回事。

    于是他只能眼看着黑暗中的雨幕不断后退——总是这样,马车一刻不停地载着他飞奔而去,无论是王主事的马车还是哥哥的马车,把他真正想去的地方狠狠甩在身后。

    马车就像他的生活。那一天他被载着跑得太快,没赴成南絮公主的约,还差点丢掉了性命。

    “林隐,林隐——”哥哥的叫唤不绝于耳。

    他明白,回不去了,云深已经彻底被埋葬在那个黑暗的地方了。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力量。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在狂奔的马车中陷入了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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