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山林，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到。
幸好有月亮。
云深走在路上，心里满是欢喜，连杉树的影子都能看出美感来。微弱的光线下，独自一人穿越未知的山路，其实是巨大的考验。但一想到胸口揣着的那封信，他就充满了力量。
信是公主托思珞郡主送给他的：“寒山寺，西门，辰时。”
他们商定的计划终于来到最后一步了。脚踩在冻得喳喳响的地上，云深不禁回想起那天两人在禁闭室最后的对话。
“回去之后我会借势跟父王服软，然后找机会出天阶殿。”
“然后我出去和公主汇合？”
“嗯嗯，密道不能走了，已经被太子哥哥发现了。”
“没事，我有办法的。”
公主的睫毛上下扇动，神情是无比的认真：“出去之后，会怎么样呢？我们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云深一把握住她的手，温暖那微凉的指尖。“出去之后，我们在大山脚下，面对溪水，建一座房子。然后在院子里种上公主喜欢的绣球花和牡丹。我还会给你搭一个秋千，撑一把阳伞，就像当时在雨山岛一样。可以每天一起躺着看夕阳。”他仿佛透过漆黑的天花板看到了未来，把所见的细节一一描述出来。
“我也看到了，夕阳好美，火红的云彩像舰队一样停在天边哎。然后，我们还要有一颗银杏树，你知道吗？我之前梦见过，下霜的清晨，我从床上醒来，隔窗看见你在扫满地金黄的落叶。”公主想起来做这个梦的时候，甚至都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对云深的心思呢，当时梦醒了只觉得蹊跷有趣，怎么也没想到两人会走到如今。
“之前怎么从没跟我说过？好的，我们会有一棵银杏树。”他把手指缓缓插进公主的黑发里。
“我还要继续画画。对了，这次等我们在外面汇合时，就给你看那幅画，画的差不多了。”
“是吗？就是每次神神秘秘故意不让我看的那副？”
南絮点点头，“都是为了惊喜感嘛，肯定不能让你提前看。到时候可以挂在家里的书房。”她说到家里，羞怯地笑了，钻进云深怀里。
云深想，就是为了这样的笑容，哪怕只有一瞬间，所有的伤痛都值得了。不觉已将南絮搂得更紧了。
“以后，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云深了。”南絮边说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眉骨，“不过，把家安在哪里呢？你之前是不是说老家有座茅草屋在北方？”
“公主居然还记得吗？”那还是在围猎的时候，他遇到了坠马受伤的公主，晚上两人围着火堆闲聊提起来的。“不过，天地间大得很呢。北方气候干燥，怕公主不一定适应，也可以换其他地方。”
“嗯嗯，我们也可以先云游四方啊，等遇到了喜欢的地方或者感觉想停下来的时候，再定也不迟。”
“好的，天南地北，甚至再出海去繁城都行。”云深本想补充一句“只要不和三皇子联系就行”，这次成功忍住了没说出口。
南絮激动地握紧了他的手，“哇——之前总以为都已经成年了，好像人生走完了许多重要的节点。现在，却突然发现还有太多太多值得期待的、不知道的，就像自己重新投胎来到世上一样。”
“对，就像重新投胎一样。按照我们的想法，去过后面的日子。”
“但当时你怎么说得来着？想要做普通人，就是普通的长大，然后结婚生子，再老去……的普通人。你这么说的时候，脑子里多半正想着老家的哪个姑娘吧。”
“不是——没有。”云深急了，直愣愣地盯着南絮，像一只受委屈的小狗，眼睛湿漉漉的。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
“我说的没有变啊，还是做普通人。以后天地之间，谁都不认识我们了。不是什么帝王将相青史留名的。只是谁也管不着，不屑于管的普通人。”
“你会怕吗？”南絮问云深的同时，也在内心问自己，怕不怕。
“如果是和公主一起的话，就不怕了。不管怎么想，旅途的风景、我们的家，每天都是美好的，只要公主在我身边。”
南絮低下头去，伏在他肩上，用极小的声音说话，似乎是并不想让他听清。但他都听到了，她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甜言蜜语了你。”
云深笑着从回忆里抽身，抬头望去天边已经泛白，浓雾散开，寒山寺高耸的塔尖已经可以看见了。黎明的朝气充满了身体，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朝那金灿灿的塔尖跑去。马上就能见到南絮了！
等气喘吁吁地到了寒山寺西门，太阳才刚出山没多久。偏门并未上锁，云深径直走了进去。按照思珞郡主所言，南絮应该就住在上客堂，距西门不远。
早晨的寺庙一片宁静，晨钟已经敲过，僧人们想必都集中在正殿诵经，目之所及一个人都没有。一阵风吹过，他不由心惊：风里有公主的气息。
放在以前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人怎么可能对另一个人的气味这么敏感？但不知从哪天起，他就能远远感受到公主的气息，不是用鼻子，而是整个身体。也不是名贵的熏香和脂粉，而是公主自己的味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只要稍微安静下来，就能明显感到被那种气息所包裹：甚至不能算香味，更像是一种感觉的能量场，那种感觉总让他联想起童年蓝天白云的午后，院子里晾晒的白色床单随风晃动的场景。
不会有错的。
他没有和任何别的人确认过，但别人想必是从没有感受到这种气息的。
有说笑的声音比气味晚一步传来，云深连忙蹲下躲进低矮的茶树丛里。在袅袅娜娜走来的人群里，果然有南絮公主。
她手里捧着稀稀落落的野花束，似乎在和其他人道别。风声簌簌，南絮发间别着一朵红色的山茶花，如一轮旭日那般耀眼。
“我们明日再来看望公主。”那几人说着便踏上羊肠小路走开了。
南絮望着他们的背影挥挥手，目光却不自觉地朝西门瞥去。
她一定还在担心自己能不能按时赴约吧。云深躲在灌木丛里，忍不住笑意。等会跳出来叫住她的时候，公主会露出怎样惊喜的表情呢。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公主的气息充满自己胸腔和心肺：距离上次在楼下给她送糖块时短暂的遥遥相望，已经过去十八天了。已经十八天没触碰到她了。
公主向国王认错得到准许出天阶殿的那天，他就站在驽伊士的队列里看着她离开。从雨山岛回来时同乘的亲密已再不被允许了，南絮拖着长长的红裙走过他身边。距离并不远，只要踏出去几步伸出手就能碰到公主的衣袖，但他动不了。他们只短暂地对望了一眼，连一句话都不能说。
朱钗垂荡发出清脆的声响，轿舆的门帘掀起，公主转身向那轿子走去，只留下火红的背影。云深望着出了神，想起自己进天阶殿第一天，也是看到了这样如火的、遥远的背影。
心跳如鼓，想到即将重逢可以再次拥她入怀，云深竟不自觉地浑身战栗起来。但为了安全起见，他按捺着决定再稍微等一会，等那些人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再出声。
等公主以为他还没来，失望地准备先回屋歇息，他就跳出去抱住她。啊，公主头上那朵山茶花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了，她完全没注意到。等等，很快，他会走到她面前，捡起那朵花，重新插在发间。
好了，羊肠小路上，那群人已完全不见踪影了，公主微微叹了口气，正要转身。
终于是时候了——他将会站起来，然后笑着挥动左手，喊出她的名字来。
不料，正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接着眼前光辉灿烂的天空瞬间灰暗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钟声又起，从佛堂正殿传来大慈大悲的唱诵。云深所有挣扎的响动都被钟声掩盖了。
南絮望着始终空荡荡的西门，对着钟声祈祷起来。在她眼前，一切平静得像定格在画中，似乎谁都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