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殿的影子

    云深清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黄昏,阳光照在木桌上宛如一层蜜蜡。

    不是在天阶殿,不是任何他去过的地方。坐起身,望了望四周,懵懂的目光渐渐有了内容,他想起来自己没能去赴南絮公主的约——她现在如何了?

    向窗外望去,此处原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低矮的篱笆墙、瓦罐里长出的植物、密密麻麻的爬山虎,竟和记忆中故乡的小院有几分相似。

    一个女人坐在门前,似乎在绣着一双鞋。“啊,你醒了?”

    她的面相有几分眼熟,但云深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不认识我了吗?阿隐哥哥?”

    这个称呼让他终于想起来,眼前人正是童年时住在自己家隔壁的小女孩。“啊,不好意思,阿梅是吗?”

    “没事,毕竟都过去好几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女孩似有许多事情想要倾诉,他却心不在焉,“林忘呢?”

    “他说出去办点事,晚饭之前肯定回来。”

    “这里是哪儿?”

    “景州。”

    “景州——?”这意味着他在昏迷中被他们带着穿越了大半个烟扎国,此刻距离都城有千里之遥。

    “我昏迷多久了?”

    “来到这之后,阿隐哥哥一直半梦半醒地,有四五天了。加上之前的,将近十天了。”

    居然已经过去十天了?公主还会在等吗?天阶殿里都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原来的家呢?”印象中她的父母是绝对安土重迁的人,祖祖辈辈都在故居生活着,而景州离故乡也有很远的距离。

    “四年前,阿隐哥哥你被带走之后,官府没多久竟也跑来追究我家的责任,说是窝藏逃犯。我爹被流放了,两年前听说死在路上了。只剩下我和母亲,在当地也备受欺负。幸好后来碰到林忘大哥回乡,便把我和母亲带到此处安顿了。”

    “啊,抱歉。”

    “没事,没事的。在景州,我和母亲靠洗衣和种菜也算能过的下去,如今挺好的。倒是,阿隐哥哥,你这几年去了哪里,过的好吗?”

    “这——说来话长,有空再讲给你听吧。对了,好像闻到有马的气味,院子里有马吗?”

    阿梅正欲领着他去马厩,哥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刚醒来,急着找马做什么?”

    吃完晚饭,一灯如豆,两兄弟在窗前开始了久违的谈话。

    “大夫说你的身体要静养,暂时不要走动了,特意嘱托阿梅照顾你一段时间,这儿清静得很。”林忘顿了顿,终是没忍住,“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吗?又是中毒,又是差点被打死,再然后淋着冷雨被活埋,完全不知道心疼自己身体吗?”

    “可是,还有人在等我,说不定——还在等。”

    大哥站了起来,油灯下巨大的黑影慢慢移动着,“我大概听说了你的那些事。”他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走动,“那位金枝玉叶肯冲上决斗台救你我是没想到的,当然也非常感激。不过,还是要认清现实啊。他们家人一只手就能捏死你,还上赶着去送死?说实话,幸亏那帮天阶贵族自命不凡还算有点原则,不然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那怎么办?我没法放下她啊。她会以为我死了吗,还是背弃了她?”

    林忘摇了摇头,紧紧抓住弟弟的肩膀,“你还不懂吗?我们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做情种的。没了这些情呀爱呀的,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况且,男女感情这种东西最靠不住了,自小爹娘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

    他了解,同时王主事所讲述的关于新月公主和驽伊士,那藏在未竟塔背后的惨烈结局也浮上心头——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知道。

    后来哥哥又安慰他说以后你就是自由人了,世上好女子多的是。特意压低了声音,“比如阿梅,你以为人家为什么愿意到这来,愿意照顾你,这些年她可一直都记挂着你呢。”

    云深却什么都没听进去,“我有点累,想休息了。”

    “对了,之前帮我们传递信件的人被天阶殿抓住了,你和我的关系应该也暴露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对于反贼乱党向来是不惮用最恶劣的手段的。你要是再去京城,危险太大了。”

    云深一惊,哥哥的脚步声已消失在黑洞洞的门框中。

    院中花木的影子投到窗户上,他再次回想了整个事件。现在从公主的角度怎么看待这件事呢,她身边的人又跟她说了些什么呢?

    只有两种可能而已,要么他们告诉她云深死了,死在火场里或者其他任何一个编造的理由都行。要么告诉她,云深私自逃了,并不愿去赴她的约。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南絮现在一定被伤心和绝望淹没了,特别是第二种情况。

    考虑到信件暴露的事,她会不会认为自己一直在利用她呢?极有可能,谁知道国王和太子会怎么说自己。但某种意义上,他们怎么说都没错,在自己心猿意马想着离开天阶殿的时候,想着尽量可以帮哥哥做点事。他从不觉得反对天阶殿有什么错。

    但公主会怎么看这件事呢?原来哥哥那句“你一旦选择卷进来,可能往后会有许多你我现在都想不到、也控制不了的事情会发生”竟是这个意思。

    为了救自己,她站上了决斗台,为了不和春荣伯爵成亲,她一次次地违抗国王的命令。无形中,他和公主从某一刻开始,就结成了被全世界所有人反对和唾弃的同盟。虽然之前一直很很艰难,但好歹两个人在一起。如今,如果她认为是自己做了逃兵率先放手打破了同盟,甚至从一开始就居心不纯,现在该有多么孤独和无助呢。

    他需要见她,亲自告诉她——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放开她的手。

    躺在床上,恍惚间侧了个身,却突然看见南絮公主微笑地盯着自己、睫毛浓密如羽扇翻动,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依恋,一如他们共度的那些夜晚。她的香气充满了室内,他伸出手,想抚上那张脸,几乎就要碰到的时候,却眼看着她渐渐消失了——发丝、脖颈、衣裙,最后连香气也消散了。

    云深整个人蜷缩起来,从肺腑深处发出低吼:从此他就再也看不到、摸不到她了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哪个糊涂老和尚乱说的。他不认。这是说忘就能忘掉的吗?

    第二天一早,林忘听到马蹄声出门看时,云深已经狂奔而去了。他摇了摇头,昨夜就知道自己劝不住他。

    星夜兼程,若不是怕马累倒,他中途甚至不想停下。终于在第三天下午赶到了都城,他的计划是夜里,从之前的密道潜入天阶殿——虽然此前公主曾告诉她那里不再安全,现在却是他唯一可以尝试的方法了。

    等待天黑的期间,他发现天阶殿外围的民居居然都开始张灯结彩,像是要迎接什么喜庆的大事。明明近期没有什么重大节庆呀。

    在包子铺买了点吃的,看见一旁的老板娘正踮着脚在门廊上挂红灯笼和彩带,便问:“请问最近是有什么喜事吗?我看家家户户好像都布置得很热闹。”

    “公子,想必您是外地来的了,有所不知。我们这一片啊,连着天阶殿正门,宫里有什么喜庆大事,都是要连带着布置的。”

    “哦,那天阶殿最近有什么喜事吗?”

    “南絮公主下个月就要订婚了呀。到时候,春荣伯爵的队伍就是从咱们这条道上进天阶殿迎亲呢。听说光是聘礼就有几十车呢。”

    云深一时说不出话,满眼的繁华突然刺眼起来。是她已经同意了吗?还是他们逼她的?

    “来小伙子,给,这花你拿着,也沾沾喜庆。”热情的老板娘竟将一只玫瑰花撒到他手里,“看你模样年轻,估计还没成亲吧,占个好彩头。”

    他只得道声谢谢,却怎么也掩饰不了苦涩的表情。

    “到时候排场可大了,你还在皇城不,在的话一起过来看热闹啊。南絮公主我还是三年前她成年礼上见过,可美了,真的是天上人啊。”

    老板娘的倾诉还没结束,他忍不住已转身离开了。

    为了挨到晚上,只得继续在街上乱晃,想听的不想听的都听了一堆。

    “当时决斗台上,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南絮公主真真地,是冲上去的呀。一个弱女子,居然有那样的勇气。”

    “我也在,虽然是后排。其实那之后还真有点害怕,她步过去那个新月公主的后尘呢。宠爱驽伊士,过头了可不好。”

    “咱们平民百姓还好,我听说当时三阶贵族圈里可没少背后诋毁公主的。幸好没事,后来查清了,公主那段时间是被邪祟附体了。现在不是好得很吗?你看,马上要和春荣伯爵定亲了。”

    “是呀,是呀。皇城又要热闹起来喽。”

    终于等到了晚上,云深拖着沉重的步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进了密道在宫外的出口。那地方覆盖在厚厚的蓖麻丛中,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

    越往里走越黑,等他估摸着快要靠近那面挂满了历代天阶王画像的墙时,陡然被拦住了——这密道已经从里面被人堵死了。从痕迹判断就是不久前的事。

    云深瘫坐下来。

    从前千方百计地想从天阶殿出来,如今却极度渴望能进去,但讽刺的是,进去的路已没了。盲目地转了几圈之后,他忍不住拿拳头朝那堵住前路的大石头砸去。结果当然是石头纹丝不动,而自己破皮出血。

    “认命吧。”是哥哥的声音,他也从景州追了过来,冒着被通缉逮捕的风险——事情败露后,他早就成了天阶殿的眼中钉。

    云深握着残破流血的右手,这时才感觉到骨节上传来的痛直直往心里钻。

    “就算格斗能力第一也会因为别人的诡计输掉。就算爱惨了那个人,光是一块石头、一扇门,就能把你死死挡在外面,一辈子两地相隔不复相见。”林忘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云深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好像他可以用目光钻出一个洞来。

    “退一万步,真的让你们一起逃走了,然后怎么样呢?带着她满世界逃难,和我们小时候一样?”林忘这次似下了狠心,继续说道,“如果换作你是她的父亲、兄长,你会怎么做?愿意把她交付给云深这样的人吗?换作是我,我不会的。”

    云深被击溃了,他知道的,早就知道,只是心存侥幸,贪恋幸福。但那一瞬间,心中的弦断了,他靠近哥哥肩头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们离开皇城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把前路照的雪亮。天阶殿巨大的影子在背后远离,云深始终记得,月光下每家每户的门口张灯结彩,花红柳绿,玫瑰花瓣上已带了露珠,为节庆点燃的檀香在街道上弥漫着。

    只有他自己是黑白的,整个世界都在鲜艳欢腾着。

    他最后回望一眼天阶殿,然后一转身就把过去五年都埋葬了。从此世上再无云深,只有林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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