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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即将开始

    南絮公主第一次知道原来日子可以这么难过,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云深撇下自己逃走的事情都折磨着她。

    刺痛是无孔不入的。

    生活里的每个细节此时都变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随时可以跳出来狠狠地嘲笑她。比如散步经过玉廉桥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人提着灯笼在桥下等自己的样子;侍女端上的每一碗点心甜汤,都不自觉地把过去两人一起喝汤逗趣的场景重现眼前;早晨梳妆时,满架的珠宝金钗晃得她眼睛疼,却总忍不住想起那只淡青色玉石点缀成花的钗子,被自己硬送给那人,如今想必早已被丢弃不知所踪了……

    甚至连青松阁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刺痛,无论焚烧留下的可怕印记被修复前还是修复之后。对了,王主事早上还说,青松阁门口那株老松树倒下了,本以为熬过了火灾,不曾想这几日却突然落叶脱皮,直至轰然倒塌了——足足活了130年的松树呢。在那棵松树的背后,她曾经提心吊胆地眺望窗格上云深的影子。

    她憎恨白天,明晃晃的日光下每一个细节都提示着,原来云深的印记已沁入到生活的肌骨中了。无论晴天雨天,室内室外,云深这个人在自己心上、身边盘旋的时间太多了以至于随时都可能触发回忆。

    但晚上并不会更好过。晚上世界只剩下自己,没有他人的走动,没有声音没有光。但唯一与她相处的身体也有记忆,在黑暗中不断重现云深的触碰、话语和呼吸。可悲的正在于此,在所有恨和不甘的底层,首先,她的身体在思念他。

    想恢复过往的小爱好也时时伴有刺痛,比如那天南絮想着看些闲书打发时间,却意外从书页中掉落一张纸笺。她弯腰拾起那淡蓝色的一小片,才发现上面写了字:“627年,雨山岛某处,为你沉默。”

    是他写的——浓黑的字迹中还残留着夏日的余温。他究竟为什么沉默,“你”到底指代的谁?当时她以为那是最克制的情话,如今看来却面目全非了。

    如果可能,南絮愿意放弃一切,只为让他出现在眼前,好好问清楚这所有的所有。雨山岛的夏日重临她心间,不过向日葵已凋残、歌声也全部止息,唯有暴雨倾盆、雷电交加。

    那一日,天冷的出奇,谈话呼吸都会冒出白烟。为了停止奔腾的思绪,南絮来到皇家跑马场。尽管这里同样会勾起联想——若不是那次围猎马儿突然受惊疯跑,或许云深这个人早就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吧。幸好,如她所料,等扬起鞭子让马跑起来,刺骨的风割在脸上,痛苦的回忆也渐渐沉下去了。只有呼啸的风声,目之所及衰草连天、一片枯黄的冬日景象,唯独夕阳却红的耀眼挂在天边。

    她不知道骑了多久,冷的感觉已经消退,全身发热甚至额头已经出汗。尽管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发麻,也不愿停下来,好像身后那些可怕的事情正在追着她,只能驾着马儿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把它们远远甩在身后。

    那个身影出现的时候,红日只剩狭长的上边缘还没没入西山起伏的暗影中。

    是春荣伯爵。左手臂弯里,似乎抱着一个类似花盆的东西。他没有招手,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好像这马场不过是他家里一处寻常的散步场所。

    南絮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停下,继续跑马。又是好几圈,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才提了提缰绳,拍拍马儿满是汗水的额头和脖子,翻身下了马。

    如果下马时没有一趔趄的话,就更好了。看来是有些日子没骑马了,身体还不太适应,叠加上那些破烂的往事,自己在春荣眼里应该更好笑了吧。也不知道他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有什么事吗?”她边脱手套边说。

    “公主骑马的样子很好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顺势把手里的花盆递出去,“送给你”。

    “这是什么?”南絮端详着,一脸疑惑:那真的只是装满土的空花盆,上面盖了些枯枝烂叶。

    “我听说公主最近……心情不太好。”他低头腼腆的样子难得一见。

    “所以,你就送这个枯死的草来进一步气我?”

    “公主还有精力打趣我,太好了——”春荣看一眼南絮,微笑起来。伸手触摸那杂乱的枯枝烂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不过它可没有枯死。这个叫芙蓉葵,只是在冬天暂时蛰伏,或者你可以说,过去的它死掉了。”

    南絮似乎有被触动,停下了脚步。

    春荣细致地扒开枯叶,一寸寸翻找,果然在黑乎乎的土里,已经冒出了一点绿色的新芽。那绿色鲜亮得几乎能照彻整个黑夜,好像也在南絮幽深的心里点亮了一把火。

    “希望公主能重新快乐起来”他说得恳切,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得声音微微发颤,“重新开始吧。公主自己也好,我们的感情也好,都来的及。”

    南絮收下花盆,久久望着春荣。“谢谢。我会好好养这盆芙蓉葵的。”

    “慢慢来,不着急。等春天,春天不行就夏天,实在不行还有下一年。”

    南絮明白,他说的不只是花,还有别的东西。

    那段时光的黑暗像无底洞,每一次她以为要到头了,结果都发现跌得更深了——忿恨和不甘把她整个人包裹住,看不到外面的太阳了。没想到,这个时候春荣会愿意出现,还拉了自己一把。照理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也算得上奇耻大辱了。

    但黑暗不会一下就过去,那是一段找不到尽头的夜路。南絮咬着牙,一点一点往前挪步。

    他们订婚的那天,天阶殿热闹得有些过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些车马、舞蹈、彩色面具、礼品、人的欢呼,好像都打定了主意要一扫往日的阴霾,憋足了劲头。

    “好幸福啊。”妹妹玉泽牵着她的衣角,发出感叹,眼里是纯纯的羡慕。她如今身高已经超过南絮的肩膀,眼看也快要成年了。

    “幸福”两个字击中了南絮。她一直以来都对“幸福”存在着幻想,期待着“幸福即将来临”。最初,她以为幸福就是成人、拥有驽伊士,参加各种宴会和社交活动;遇到云深之后,突然某一天发现幸福并没有如期降临,她心中幸福的标准也变了:只有等他回头看见自己,放弃逃跑静静守在自己身边,那焦灼的心情才能得到缓解。

    每一次,她都好像得到了幸福。通过成人礼,通过云深的吻和拥抱,但没过几天,那幸福就幻化成了别的样子,再也捉摸不到了。她——还会幸福吗?

    盛大的喜乐中,春荣伯爵向她伸出手来。在他背后是父王、母后和兄长关切的眼神,以及满堂盛装的宾客群臣。

    花瓣从天空落下来,她终于也伸出手,搭在春荣手上,两两相握。司仪开始唱词,抑扬顿挫、悠长得竟和跳大神差别不大——南絮屏息,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了,下一个阶段的幸福是什么。她将和眼前握着自己手的人走下去,她将等到芙蓉葵破土开花,她将会向背叛自己的人反击,给予他最恶毒的复仇。

    现在,让自己放松一点,深呼吸,理理头上的凤冠。莲步轻移,她侧身望向春荣伯爵,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容。绝对是自从云深离开之后最甜最真的笑容。

    但夜路果然还没走完,云深的影子居然在这时越来越清晰地浮现眼前。不过她已经可以无视了,不管那些他过去说的话怎么在耳边环绕,他的手缓缓抚摸自己脊背的触感怎么鲜活地上涌,她都无动于衷。

    和过去一样,这一回南絮公主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相信:“幸福”,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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