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间歇会有一个火星子冒出来燎的老高。
嘉峪盯着火发呆，封泽唤她：“嘉峪，你快去睡吧，时间不早了。”
嘉峪没动：“我睡不着，这几天都睡不着。”
“为什么？”
嘉峪没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越到长安，心里越烦乱，越不安。不是近乡情怯，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忧虑，但她这情绪无凭无据，说出来太矫情了，所以她谁也没说。
封泽也没再追问，而是看向窗外月色，此时外面寒风呼啸，月色却是皎洁无垠。
他提议道：“既然我们都是无眠人，今夜这良辰美景，不妨去赏月？”
小客栈地处秦岭淮河一带，端的是既有南方的温和又有北方的肆虐。所以，一般这个季节来投宿的客人，一到宵禁都早早入睡了，谁也不会顶着寒风坐上屋顶。
但是少年江湖客，少年热血扬，少年精力旺，嘉峪和封泽轻功卓绝，一抬腿就窜到了屋顶。
封泽手上还拿着一壶酒，嘉峪疑惑：“刚才不是都喝完了吗？”
“这是店家自己酿的米酒，喝着暖暖身子。”说着把酒壶递给嘉峪。
嘉峪今天喝的酒已经挺多，所以只是浅浅含了一口，农家特质的米酒香味化在喉咙里，清香四溢。
今晚的月亮圆润莹辉，月光明亮皎洁，月下之人仙姿俊逸。
嘉峪本来还觉得尴尬，但坐着坐着心里的无端阴霾就散了，转而变成萦绕在心房的白月光。
封泽问她：“嘉峪，西域、长安和扬州你最喜欢哪里？”
嘉峪思量一番，郑重答道：“长安。我最喜欢长安。”
封泽有些意外：“我以为以你的性子会最喜欢西域。”
“西域民风豪放，人景迤逦，风貌壮观。但我还是更喜欢长安，长安是大唐最繁荣的地方，或许还是这世上最宏伟繁华的都城。在长安，有最壮美的宫殿，房屋和市坊，有形形色色的商铺店家，有花样百出的吃食衣样，有万国使臣争相朝拜，有人杰地灵、文人骚客、美人花魁，有无尽无穷华美丝绸源源不断运往世界各地，还有数不清的传奇轶事。”
“在长安有侯门贵女三十岁才出嫁，出嫁时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耀了我一身红光；有官宦大户小姐只身和离，不求夫家不回父家，孤身典卖首饰、开铺酒坊、操持酒庐，顶天立地地养活自己；有异域女子嫁入豪户为妻，一飞登天。这样传奇的都城，谁能不喜欢呢？”
封泽没说话，嘉峪有些奇怪看他一眼，问：“怎么了？”
“我似乎理解了为什么你会想让洛扎来长安。”
因为自豪，因为荣耀。
盛世盛在繁荣，盛在互惠，盛在交流，盛在风骨，更盛在民心。
“嘉峪，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或者特别想实现的愿望吗？”
“我想让商人在世上真正立足，想让女子在世上有一席之地。这一个是我爷爷的梦想，一个是我阿娘的梦想。”
封泽侧目凝望她：“那你自己的梦想呢？”
“他们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封泽又喝了一口酒，看着罗嘉峪道：“那，也是我的梦想。”
封泽和嘉峪闲坐着，两个人互相交换自己这些年行商的见闻。
轮到封泽，他零零碎碎，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嘉峪吃了一惊：“封大哥，你还去过少林寺学武？”
“小时候在那边住着，闲来无事，去学过一段时间。但我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不适合我，因此没怎么用心钻研过。”
“为什么？”
“出家之人，红尘无绊，俗世无牵，这招式出来，就先带着三分余地，伤不了敌人，护不了自己。”
嘉峪赞同：“我也觉得这种武功不好，习武之人怎么可能修身养性，不拼不搏呢？”
封泽点头：“其实不止武功如此，为人也如此，无论男女，无论出身，只要自己愿意努力，总能为自己拼的一方天地。这世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能靠自己。”
嘉峪不明白封泽为何这样说，按理说，封家不比段家罗家低，今年若迁回长安，只要用心经营，假以时日定能在长安占有一席之地。封泽本人也是各方面资质上佳，这大好年华，何出此言？
嘉峪想不通只觉得气氛低沉，起身拍拍他肩膀，道：“上次见你和段大哥比剑法我就看的心痒痒，今天刚好，这里虽然没有剑，但若封大哥不嫌弃，我们凑合凑合拿根树枝比比？”
封泽应道：“好啊。”
嘉峪看过封泽和段佑恒在甲板的比试，当时只觉得封泽所学涉猎广泛，变通灵活，此时和他实打实比了剑才知道，封泽的武功真是没有短板，样样精湛，以嘉峪的身手，居然全然被他钳制。
两个人在月下，以树枝为剑、以清风为刃、以莹辉为彩，嘉峪全力进攻，封泽只守不攻，只退不进，饶是如此嘉峪还是打的艰难。
嘉峪连着几个劈，砍，回钩，封泽姿态闲适轻松躲过，还有空回身笑赞：“身手不错。”
几招下来，嘉峪终于卸了力，一伸手将树枝扔了，封泽见状过来准备安慰她，嘉峪一抬手堵他：“哎，不用，我也是从小习武，跟人比试输得次数多了，技不如人就是不如，可千万别说什么话来安慰我。”
封泽笑道：“那好。”
两人比试累了，也没回屋顶，直接坐在客栈门前树下的大石头上。
封泽问：“嘉峪，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跟我阿耶，我师傅学的，在西域，草原结交的朋友也时不时指点我两招。”
封泽惊奇：“你还有师傅呢？叫什么名号？”
嘉峪摇摇头：“我师傅是个闲云野鹤之人，没有名头，说出来怕你也不认识。”
“那他是怎么收你做徒弟的？”
“我幼时在西域时认识的，我师傅没比我大几岁，武功却比我高出许多。他没事老来招惹我，戏弄过我几回后发现他武功是真的好，干脆就拜他为师了。”
封泽表情顿时有些古怪：“你师傅多大？”
“比我大三四岁吧，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封泽：“……我只比你大两岁。”
嘉峪后知后觉：“封大哥，你这个年纪，按理早就成亲了。”
封泽：“你方才还说长安有三十岁才出嫁的。我这个年纪不算什么，再说佑恒和我一样大，不也没成亲。”
封泽放不下刚才的话题：“你师傅是西域人？”
“汉人。”
“你说他在西域住着，他也行商？”
嘉峪回忆：“好像没有行商吧，至于为什么在西域常住，我也不清楚。”
“你迁来长安后还见过你师傅吗？”
“见过，往常我每年都去西域一次，都会见他。”
封泽：“那你师傅……”
“封大哥”，嘉峪打断他，“你这么关心我师傅干嘛？”
封泽说不出话。
比完剑后干坐着嘉峪有些困了，但看封泽还精神着，嘉峪问他：“封大哥，你也常年东奔西走，最长有多久没有睡过觉？”
封泽想了想：“一月吧。”
嘉峪惊声：“一月未眠？”
“倒也不是完全不眠，每天大概能睡一两个时辰。”
“你这不是为了行商吧？”
“不是。两年前我在西北处行走，偶然撞见当地官府在缉拿一伙人牙子，这一伙人贩子凭着当地地势险峻，在当地为祸已久，官府却办事不利，埋伏了许久也抓不住那伙人。”
嘉峪接话：“所以封大哥是帮了官府的忙？”
“算不上帮官府的忙。我也在那里住着，见了当地许多人家受着丧子之苦，我好歹是个习武之人，总该担着点。”
“那你是怎么抓着他们的？”
“我仗着自己轻功好，跟着他们外出采买的人跟了十几天，将他们的老巢行路探查个一清二楚。这才上报了官府，后来又跟着官府的人张罗了几天，这才将那伙人贩子一网打尽。”
嘉峪还是第一次听到身边之人有这种际遇，自然心奇的紧。
封泽问她：“那你呢？你最长多久没有睡觉？”
“也就三四天吧。”嘉峪觉得自己这个跟人家的一月操劳，仗义行侠比不了。
谁料封泽却道：“你一个小姑娘，当年行商各地奔走之时，不过十四五岁，何必这样拼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太操劳累着了。”
嘉峪：“段大哥方才还说无论男女要想谋求出路要靠自己，怎么现在以男女论？”
封泽赶紧表明立场：“我没有看不上女子的意思。只是觉得至少以你的家世和资质，本可以不这么拼命，就能有一个好出路。”
“这样的好出路不是仰仗父家就是仰仗夫家，总归不是靠自己争取来的。长安城的营生很多，许多贫寒人家的女子凭着自己操劳和努力也能养活自己，不看别人脸色，挺起腰板做人。她们尚且如此，我既有这般运程，又怎能不努力呢？”
封泽听完她一番话，半天才道：“难怪你能劝动韩公子，果然是看事透彻，在下也是自愧不如。”
两人又在外面坐了一会，外面终究冷的多，刚才又比了剑出了汗，凉风一吹，嘉峪就有些扛不住，含着酒也不管用，两人就商量着回去了。
嘉峪在外面吹了一会冷风，回去睡觉时居然睡的格外安稳，没有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或者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第二天嘉峪比平常起的晚了些，刚好赶上清原苏昙她们吃完早饭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苏昙见她醒了：“醒的真及时，还准备叫你呢。”
嘉峪赶紧起来穿衣服洗漱：“为什么早上没叫我？”
她昨天刚说完自己睡不好，转眼今天就睡的不吃早饭，这也太打脸了吧。
苏昙：“叫了啊，但你睡的昏昏沉沉压根起不来，我们就放弃了。放心吧，清原洛扎帮你带了茶点，在路上吃一样的，我刚才顺手帮你把东西收拾了，来得及。”
四个姑娘正在叽叽喳喳收拾东西，忽然有人敲房门，嘉峪以为是来催促她们的，没想到门打开是个端着一碗姜汤的小厮。
小厮十分有眼力劲，见她们都在忙碌，便长话短说：“姑娘，有位封公子托小人给您送一碗姜汤，说，昨夜外面坐的太久，风寒难免入体，姑娘别仗着会武功就不当回事。请您一定将姜汤喝了。”
嘉峪端过姜汤当着小厮的面喝了个一滴不剩。嘉峪将碗放回去时，小厮又呈上来几个蜜饯，说这也是封公子吩咐地给姑娘喝完姜汤换嘴用。
嘉峪拿过蜜饯，心道：想的还挺周全。
小厮见任务达成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