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谢二人不足为惧，阮公子那边有木黎的眼线，谢稽这边有苏昙，因此，嘉峪和封泽都没怎么把他俩的小动作放在眼里。
又过几日嘉峪清闲一些，便硬拉着冯文俊去拜会了莫大夫。
一路上，冯文俊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唠叨。
“我一个大男人没病没灾看什么大夫？现在洛阳城医者多么稀缺，干嘛去添乱？”
嘉峪态度坚决，却没束缚住他的行动，自己在前面领路，也不怕他跑了：“有没有问题，你说了不算，大夫说了才算。洛阳水患已经稳定下来，前几日我找人给莫大夫带过话。人家同意看诊便是安排好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到了莫家馆，由小厮将二人引进去内室。
嘉峪进门将一脸不情愿的冯文俊强拉进来，然后给莫大夫行礼。
莫大夫十分和蔼：“数年不见，罗小姐体寒之症可有再犯？”
嘉峪：“维持的很好，这个月来倒是犯过两次，不过已经稳定下来。”
莫大夫：“那便由我为冯公子诊治完，再为罗小姐把脉。”
冯文俊虽然打心底里没觉得自己有啥毛病需要看大夫，但是在莫大夫跟前，他还是装的态度谦和的。
莫大夫没再多说，伸给冯文俊把了脉，然后又仔细询问了他平时衣食住行等一干私事。
嘉峪问道：“莫大夫，怎么样？”
莫大夫：“冯公子是清热体质，住在洛阳也算适宜。但是我观冯公子似乎是多思多虑，心有忧患；平日饮食上又过于精细，这几日应该是脾胃稍有不合；加之本身经脉骨架较为纤弱，所以看着比寻常练武之人更瘦弱些。别的没什么问题，罗小姐不必担心。”
莫大夫给冯文俊写了副药单，并嘱咐道：“药材都是寻常，不过公子的情况最好连续服用一月，再来复诊。眼下洛阳城药材普遍短缺，公子不如等这段时间过了，再拿着这药单去开药。”
冯文俊这次没说什么，仔细收好药单道了谢。
然后莫大夫又给嘉峪把脉，许久才道：“罗小姐最近可受过什么人的医治？”
嘉峪想到的只有吴夫人和阿昙：“最近的，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一位女子。再上一次是一位长辈，她给我施了针灸。”
莫大夫点头：“看来这二位都是精通医术之人。与你施针灸的是位高人。”
嘉峪想到吴夫人的传奇经历，看来吴夫人诗词歌赋，奇门八卦，天文地理，医术骑射，样样精通。真不愧是大家小姐出身。
莫大夫感叹完与她说了正事：“这次派人叫你来，是有事商量。”
冯文俊本来不声不息杵在一旁，闻言一挑眉，什么叫“派人叫她来”？难道嘉峪是受莫大夫之邀才来，拉他看病只是顺便的？
嘉峪笑着望向他：“不是顺便，是个幌子。”
莫大夫闻言点头：“此事确实不可让别人看出端倪。洛阳城的水患已经控制住了。前几日听说城西那边有村落患病……”
莫大夫顿了一顿，嘉峪闻弦知雅意，试探道：“莫大夫，依您之见，可是会有瘟疫蔓延？”
莫大夫颇为谨慎：“不好说。病人我看过，症状很轻，病情不算严重，现在还没听说有大规模的传染。也不知是没有，还是没到时候。”
嘉峪刚松口气，就听莫大夫继续道：“我个人觉得……是没到时候。”
嘉峪迟疑：“依您看这次瘟疫？”
莫大夫知道她的意思，如实回答：“瘟疫一旦蔓延，我会尽全力控制，届时罗小姐只要有所动作便可。”
嘉峪郑重行礼道谢。
冯文俊在一旁也跟着行礼，然后问道：“莫大夫，为何水患后多发瘟疫呢？”
莫大夫：“这无根之水从天而降，冲刷的是这城中几百年来的污垢，多少年多少代的堆积破坏，一股脑冲出来，冲到干净的水源里，干净的泥土里，人们吃下喝下怎能不生病呢？”
“说来——”莫大夫话锋一转，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我给那些人看病时，需要一味药材，这药材只有西域才有，本来一筹莫展，小柔听说，竟将药材给我送过来了，说是罗小姐吩咐人从西域带回来的。”
小柔就是莫小姐闺名，莫柔。
嘉峪：“莫姐姐之前同我说过，让我带着药材过来。只是——莫姐姐她怎么会提前知道洛阳城会发生什么瘟疫呢？”
居然能这般对症下药。
莫大夫常年看病，是医者仁心，久而久之养成了一副八风不动的眉目——管你大病小病，面色都平淡如水，然而此刻他的眉梢却轻轻吊起来。
莫大夫想了一会，面色又回归平常，淡淡道：“我一直以为小柔不是学医的苗子，没想到她嫁人后竟还能有这般造化。”
“她选的夫君常年浸淫天文水利，早在洛阳的水患还未降临时，便看出些端倪——小柔还写信来告诉我，只是我没放在心上罢了。水患发生后，她那夫君应该是亲自去查看过洛阳城各地的情况，觉得论地形地势，水文土壤，若是灾后真有瘟疫大概也是从这里蔓延。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病患从何处发起，药方便可从何处寻找。她夫妻二人一个擅天文水利，一个擅医术，小柔根据他的描述，猜到了这次瘟疫可能需要的药材。”
嘉峪心道：这么厉害！这跟未卜先知有什么区别？若是那那些个江湖骗子有莫姐姐夫妻二人半点本事，怕早就吹成半仙了。
不过这话嘉峪没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莫大夫是不太喜欢他这个女婿的。
嘉峪来洛阳的时间不多，每年来住上一个月，来莫家馆，见莫柔的日子就更少了，每次她都是来莫家馆看病，顺便见见莫柔——所以外人并不知道她和莫柔相交，饶是如此，她也是知道莫大夫不喜这个女婿。
莫柔和那刘公子成亲时嘉峪没在洛阳，没能去喝上一杯喜酒，嘉峪再来莫家馆时，莫家的小女儿已经搬出去了。
嘉峪和莫柔是君子之交，和莫大夫是忘年之交，因此他们都没将自家事瞒着她。
莫大夫是家学渊源，一辈子战战兢兢守着祖传的莫家馆，终于做出了点名声，莫柔是他独生女，莫大夫自然对她寄予了厚望。但莫小姐并未活成父亲的期待。
活成什么样子才算好呢？这谁也说不清楚但莫大夫认为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在嘉峪看来，莫柔医术高超，但在莫大夫看来……只是勉强合格。后来莫柔与刘公子相守，刘公子既不从文，也不从武，只醉心于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而且颇为钻研。但在莫大夫看来，这就是不学无术，于是父女俩争执不下，莫柔和刘公子搬到城南居住。
莫柔虽然嫁的近，可因为刘公子的缘故，她一年到头回不了娘家几趟，父女俩的关系也冷淡下来。
嘉峪又在莫家馆看了看红菱手，然后就回去了。
回到冯府时，封泽也在，这几日灾患稳定下来，众人不再日日奔波在外，有了很多空闲时间。
嘉峪将紧随她身后的冯文俊赶走，还顺手将门关上了。
大白天关门……
封泽一激动，手一滑，差点把手上杯子摔了。
嘉峪奇怪看他一眼，“怎么了？”
封泽默默将杯子放好：“没事。”
嘉峪：“我去找过莫大夫了，莫大夫虽然还是不太接受刘公子，但总算答应提前做好准备。”
封泽：“莫大夫医者仁心自然会将百姓安康放在第一位。”
嘉峪点点头忽而想到：“刘公子精通天文水利这才能分析出水患后瘟疫何处蔓延乃至瘟疫可能需要的药材，我记得你也通晓这个？”
封泽点点头丝毫无愧：“你也说了刘公子是‘精通’，我是‘通晓’。”
嘉峪：“……”
还挺理直气壮。
封泽又补充道：“我是不敢跟刘公子比，不过我阿娘应该可以。”
嘉峪理性旁观，莫名觉得封泽似乎和他母亲……单方面，和解了？
五台山时，封泽已经了解吴夫人心里多年遗憾，临走时应该也和她推心置腹了一场——吴夫人这才将惊寥阁阁主之位传给封泽，嘉峪本以为这就是极限了，毕竟至亲骨肉，隔阂多年，纵然知道事出有因，又哪能那么容易放下？
封泽为人看着亲近随和，实际情感轻易不外露，嘉峪见他仅有的几次迷惘无奈都是有关吴夫人。
可就在刚才他提起吴夫人时没有以前的神思，而是眼角眉梢含笑，神情春风化雨，看的人如沐春风。
嘉峪虽然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通，但是真心为他高兴。
封泽见嘉峪若有所思，将椅子移到她身边，揽着她肩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什么，”嘉峪轻轻揭过这个话题，“惊寥阁‘天’字门，昨天传来信说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封泽闻言眉目稍稍一怔，有些犹豫问道：“嘉峪，你是只想教训教训陆千仪，还是……想将陆家整个铲除？”
嘉峪思虑一瞬道：“陆千仪之所以敢这么放肆，不就是因为有陆家撑腰吗？我知道铲除陆家轮不到我动手，但是武会长生性多疑，且不够果决，阿耶这些年也联络过理事席多家联名上书，让会长将陆家赶出商会，都是无果。官府……我们更是说不上话。”
封泽：“这事罗伯伯可同意了？”
嘉峪：“我同阿耶说过。阿耶他倒是没说什么，让我自己看着办。”
知道罗政昌的态度，封泽略微放下心来，毕竟已经箭在弦上，这事做不做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吧。若是最后能造福长安商会，也是罗家能尽的道义了。
封泽摸摸嘉峪的发髻，认真注视她的眼睛道：“嘉峪，我有一个要求。这件事，我必须全程参与，而且对惊寥阁的一干调配，必须经过我手。”
嘉峪疑惑：“为何？”
封泽十分坚持，语气却是哄孩子一般：“以后告诉你，先答应我好不好？”
嘉峪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封泽终于稍微放心一点。拥嘉峪入怀时，两人都笑的灿烂，但身体相触，耳颈相磨时却都不约而同默叹口气。
封泽心道：嘉峪如此聪慧，能瞒她几时呢？我这般行事，决计是让她生疑，但是这事关乎长安商会，非做不可，既然是经过惊寥阁的手，我也就不算无辜，能替她遮挡一二，我在所不惜。
嘉峪心道：阿泽宁可让我生疑，也要这般行事，那么他们一直相瞒的事情，不就……昭然若揭了？若是如此，罗家自身难保，我还要执意向陆家下手吗？若真是如此，那舅舅家，段家，岂非都受牵连？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嘉峪狠狠闭眼，再睁眼时封泽已经放开她，嘉峪心情低落，勉强冲他一笑。
封泽理理她的头发：“峪儿，天无绝人之路，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嘉峪忽然清明，是了，何止冯家段家，与她罗家最有牵连的还是封家。封泽在还没见她时就知道了这事，但还是将一腔真心交付给她，如此深情，怎能辜负？至于冯家和段家，她一定不惜一切代价保他们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