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她迈进龙德殿第一眼看到的是崇应彪。

    他的眼神痛苦又惊惶。

    像是屠刀下哭泣的小兽。

    他望着那位身着虎纹的长者,似有期盼又似有怨恨。

    四位伯候入座,闻婴站在姬发和崇应彪中间,一如北伐冀州时三人的位置。

    殷寿踱步到西伯侯面前,“都说你算卦准,姬昌,你自己是怎么死的,算出来了吗?”

    西伯侯不慌不忙,掐指一算,“禀大王,占卜者,上能占天,下能卜地,唯独算不了自己。”

    “那你刚才在占卜什么?”殷寿盯着他手中的蓍草。

    西伯侯面上一片平静,却把手中的蓍草一扔,负气之意显而易见。

    “卦象所示,大王,你将死于血亲之手啊。”

    闻婴看到殷寿怒极反笑,“天下人都知道,本王为了天下百姓将死于自焚祭天。姬昌,你就是个骗子。”

    他转身朝质子们走来,“去,站到你们父亲面前。”

    闻婴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殷寿。

    “殷启弑父时,你们的儿子都在场,亲眼目睹。可你们四人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却相信耳朵听见的谣言。”

    “你们并不愚蠢,你们就是存心叛乱。”

    殷寿走到崇应彪身旁,“看清楚这些谋逆者的相貌,他们曾经是你们的父亲。”

    “如今他们是背叛殷商的罪人。”

    东伯候打断了殷寿的话,“我的妹妹嫁给你,如今贵为王后,太子殷郊是我的外甥,我怎么可能谋反呢。”

    “苍天为证,我从无谋逆之心。”北伯侯恭敬地行了一礼。

    闻婴看不到崇应彪的表情,只能看到北伯侯至始至终忽略崇应彪的漠然。

    北伯侯抬起头,撞上闻婴的视线,不自觉地回想起她的恳求。

    他下意识地去看跪在他面前的人。

    不该看他的,崇侯虎叹息一声。

    “殷寿!你弑父杀兄,引发天谴,你!才是天下的罪人。”南伯侯怒骂道,鄂顺焦急地看向殷寿又转过来看他。

    殷寿并未有南伯侯想象的暴怒,他像一条毒蛇喷洒着他的毒汁。

    “你们的父亲把最宠爱的儿子留在身边,锦衣玉食。等着日后继承爵位。”殷寿刻意走向崇应彪。

    “而把你们丢在千里之外的朝歌,不管你们的死活。”

    “如今,你们已经长大了,你们是我亲手训练的殷商勇士,你们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考验的铁血男儿。没有人可以再摆布你们。”

    “你们比你们留在家乡的兄弟更加强大,你们更有资格继承你们父亲的爵位。”

    “本王今天就给你们一个讨回公道的机会,谁能杀了自己的父亲,就能取而代之。”

    四位少年惊慌失措。

    “拔剑!”殷寿一声令下,门外的禁卫军冲了进来。

    进来的不是魏冲,全是她没见过的生面孔。

    真是严丝合缝的计谋。

    这一刻闻婴意识到殷寿其实从未信任过她。

    战斗本能让崇应彪率先拔出了剑。

    “难道你们忘了冀州城下的苏全孝吗?”殷寿层层加码,“你不杀父,父有一天必杀你。”

    被压垮的只有崇应彪。

    崇应彪想起苏全孝在冀州城外的鲜血。

    “苏全孝的母亲在他死后自缢了。”那日闻婴这般对他说。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迫切地看向他父亲,祈求能得到一个回应。

    看来是走不了了,北伯侯终于抬起头。

    他先去看闻婴,露出一个无奈地笑。

    然后他一寸一寸地打量他阔别八年的儿子。

    他不曾给过这个儿子太多关爱,他担心常年不在他身边,他真的会认贼作父。

    这个儿子和他哥哥长得一样,却一眼能够分清。

    他出乎意料的英俊勇武,只这一双眼睛,和儿时无甚不同。

    一眼就能让人看穿他的脆弱。

    这样的他真是一把让殷寿用的趁手的好刀。

    “这么多年你辛苦了。”崇侯虎笑了,与崇应彪儿时的记忆渐渐重合。

    崇应彪眼眶通红,泪意涌动。

    “北地的传统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崇应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后退一步,大口大口地喘气。

    儿时他不忍杀死一只幼狼,最后反被幼狼所伤。

    崇侯虎大发雷霆,呵斥道“北地强者为尊,你看看你,怎这般软弱,你的软弱有一天会害死你!”

    崇侯虎一生冷静克己,精于算计。

    没想到终有一日他甘愿赴死。

    他只承认自己是一位偏心的父亲,绝不是不爱儿子的父亲。

    哪有让儿子死在老子前头的道理。

    他厉声道,“崇应彪,拿起你的剑。”

    他不是不爱他,只是没有最爱他。

    崇应彪连连后退,满脸都是泪。

    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窥见父亲的爱,他怎舍得亲手斩断。

    手中的剑滑落,北伯侯轻巧接住,反手一转递到他手里,一双大手紧紧包裹住崇应彪的手背帮他握紧手中剑。

    “崇城的战士如何能握不稳剑。”

    这是七岁学剑时崇侯虎为数不多与他互动的招数。

    “握稳了,儿子。”崇应彪被巨大的拉力拉了一个趔趄。

    原来苍老的父亲依旧这样有力,他的手依旧这样温暖。

    他昼夜相伴的佩剑刺入他父亲身体里。

    他跪在地上,想要触摸却又不敢伸手,最终只能哭到颤抖。

    她所爱的少年在这一日被彻底打碎。

    “笨蛋,快动手啊!”南伯侯朝鄂顺吼道。

    鄂顺怎么会动手,他一转身闻婴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鄂顺,不要!”她朝鄂顺奔去。

    鄂顺含泪一笑,挥剑砍向殷寿。

    血溅了她一身。

    鄂顺倒在她面前,张嘴想说什么,可她听不清。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却连为他合上眼的勇气都没有。

    南伯侯和东伯候接连死去。

    姬发辩称要让姬昌当众认罪,结束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闻婴呆坐在鄂顺的尸体前久久不能起身。

    “闻婴,把他们的头颅切下来,挂在城门上。”殷寿冷冷地看着她。

    “闻太师已搬师回朝,闻婴,若是你再让我看不到你的忠心,”他看了一眼鄂顺的尸体,“恐怕你的下场会和你的好兄弟一样”。

    大殿上只剩下她的禁卫军和四具尸体。

    这一日她的爱人被击碎了灵魂。

    这一日她的兄长被割破了喉咙。

    “将尸体运往天牢。”她木然起身。

    生面孔恭敬地行礼,她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加入的禁卫军,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们。魏冲他们呢?”

    “禀大统领,魏大人被调往了天牢驻守。”

    闻婴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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