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北宋政和二年春,惊蛰方过,恼人天气又春阴。

    郓城县东门外,东溪村,西溪村一衣带水比邻而居,一场春寒夜雨洗过,晨雾溶溶,烟树迷蒙,似一方薄绸虚虚遮住整片村垄,模糊了这一溪之水,两村边际,如是,就连这往日的怨近日的仇似也含混不清了,尽数圆融成一潭乳白的瑶池水,被擎在这翠林山坳间,遗世独立。

    不是营生的好天气,东溪村官道旁的茶摊却也照旧早早开了张,稀罕的是竟也有个把人莅临,真应了勤者天助的老话儿。

    眼下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人面相阔朗,身段颀长,肆意敞开的交领下是扇面儿似的胸脯,朗声一笑,英豪气魄难掩藏;另一人则更书卷气些,眉目清秀,挺拔俊逸,皂色儒巾与他净白的面相得益彰,犹似一张静待挥毫泼墨的生宣,慷慨陈词,淋漓酣畅。

    二人互搀着手臂,言语间尽是久别重逢的提己话诉不完的相思情,就近拣个位子,儒生恭敬做礼让手势道:“兄长请。”待二人坐定,摊主奉上两碗散茶。

    这摊主是位近六旬的老汉,华发束于陶泥色缁撮内,浆得发硬的短褐手肘处被布丁补了又补,但好在妥帖干净,不至让人“食不知味”。只是这人右腿有疾,挪步时一拐一崴,牵连着这右臂也不大爽利,整个人的半边身子像是被风化般硬如僵木,见来者是晁家庄庄主---晁盖,便殷勤道:“不知今儿是恁地好日子,引得晁保正此时就来照顾老朽生意?”

    敞胸汉子笑言道:“我今日接兄弟来府作客,半路口渴便到你这儿吃碗茶。”

    “保正来,老朽这小店蓬荜生辉。”老翁赔笑着要添水,又想起二人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颤悠悠的拍拍脑门,“我这记性,这记性……”随即又颤悠悠的退去。

    “郑老儿这摊儿虽只卖散茶,味道却不输一般茶肆的散茶,学究且尝尝。”

    “确是较平常茶摊贩的散茶口感更绵软些。许是烹茶水的干系,再者烹煮时掺了茉莉瓣,因而少了井水的干涩,唇舌回甘、齿颊留香。”

    “吴学究好灵的舌头,我少时便常来这儿喝茶,许多年了楞是想不出那回甘的香味是什么。”

    “保正惯饮定是当局者迷了。”

    “我想着,学究不如就来我这东溪村教书如何?我听闻学堂正缺个教书先生遂引荐你过去,以学究的文采学识定能胜任。”

    “小可不才,多谢兄长替用费心引荐。”

    这边正说者,猝然炸出碗罐碎裂声响,二人寻着望去,见那摊主郑老儿已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二人一惊,即刻上前搭脉探息。

    “怎样?”

    吴用眉心微蹙:“脉沉欲绝,浮大而软,按则中空,中空外实,沉取欲绝之危症,不大妙……保正须得叫个正经医士来。”

    “也巧,村里唯一的医者---王石筗,就住附近。”随即保正又问向几个围观村民:“王医师可在家中?”

    “不知。”

    “时辰尚早,未见他出门,应该在。”

    “那还不快去请人!”

    “兄长,须得将这郑老儿亲眷一道找来。”吴用提醒道。

    “学究有所不知,这郑老儿苦命,中年丧子,婆子也先他去了,家中独留一总角之年的小孙女。”

    “虽是如此,但也须得告知才好。”

    “我去叫人。”围观村民也被纷纷动员起来去找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王医师被一村民领着匆匆赶来,喘息片刻后向晁保正拱手作礼:“保正。”

    晁保拱手道:“王医师赶紧瞧瞧这郑老儿的病况。”

    “诺。”王石筗探脉,眉头愈加锁紧,沉默良久后开口道:“邪风入脏,闭脱相兼,痰声辘辘,两手紧握,口噤不开,一派闭窍症候。”

    “如何医治?”

    王石筗收了手,缓缓摇头:“神志不清,呼之不应,老身救不活他……”

    “你胡说!”

    银铃般凄厉的女声,声线确是稚拙的,余音里无措的轻颤还拴挂着未退化的奶意。

    “顺娘!晁保正面前不可造次!”

    只见人丛中直钻出来一不足十岁的女孩,双髻凌乱,裙摆赃污,不顾围观村民的阻拦挤上前来。

    只见那女娃梗着脖子,倔强地抹去糊在巴掌脸儿上的泪痕,方才粗浅的道了个万福,“医师连医都未医凭什么认定我阿翁不行了!”

    许是女娃轻蛮的态度引人不快,王石筗睨一眼顺娘:“老身行医多年,自是清楚这病症的厉害。”

    顺娘没了法子,当即跪下,伏在地上:“王神医,方才是奴鲁莽,奴这厢给医师赔罪,只求医师设法救奴家阿翁,奴倾家荡产也定当酬谢医师,只求医师一试救奴家阿翁!”

    言罢小小的脑袋瓜儿重重的磕于地,一下,两下……咚,咚,磕得周遭的人心也一绷一绷跟着打颤。

    晁保正哪里看得下这些,即刻拎起地上的破了头的女孩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如此糟贱!”又道,“王医师,请你再想想办法。”

    “嗐,恁地是我不肯救啊。此患,颅内血脉淤积,脉为洪大数,洪脉,指下极大,来盛去衰,来大去不仅来的时候显得势极亢盛,去的时候也须得缓缓减去,可这哪有时间容他慢慢调理啊,最多不过三个时辰,命休矣!”

    闻言,顺娘木了脸,不再言语,只瞋着眼,清泪和着的污血顺着双颊流下,原本俏丽的脸脏成魑魅,随后挣扎着抱住双臂,乱糟糟的茫然四顾,竟一时分不清是地狱还是人间了。

    “若速通洪脉,兴许可解。”

    蓦地,一个极清冽的嗓音响起,语气淡淡却如银瓶炸破水浆,惊破这沉滞的空气。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近乎同时投向那声音的源头……

    只见那轻烟霏微的雾霭中走出一纤瘦的身影,墨般的发,雪色的肤,着一身素白的暗纹交领长衫,领口、袖口可见靛青中衣里衬,素白的衿带不捉痕迹的束起娉婷的腰支,周身都是素净的色,素得近乎与这缭绕薄雾融为一体,似烟岚云岫,不大真实。

    “荒唐至极!你且说,施针何穴,入药哪味,可速通这洪脉?”王医师冷笑两声,厉声质问道。

    那白衣女没答,只是径直走近顺娘,俯身开口:“你也听到了,眼下以寻常之方救你阿翁是不能了,但我还有一法子兴许可治。”

    “什么法子?”顺娘凝视面前这双淹润的眼,似是在试图抓住什么。

    “有些血腥。”

    “真的……能救活我阿翁?”

    “五成可能,我没法作保,但如果放任不管你阿翁必死。”

    “我救。”

    “好。”言罢白衣女睃巡一眼,目光定在晁盖身上,交手一揖:“还请这位保正相公搭把手。”

    “需要我做什么?”

    “帮小女扶住这老伯。”白衣女言罢将挎在身侧的木制匣子放置地上,里面陈列的奇形怪状的铁器酷似衙门里的刑具。

    “等等!这是什么!”一旁瞠目结舌的王医师质问道。

    “工具,滚水煮过的。”

    “你要做甚?”

    “钻颅。”

    “疯子!简直是疯子!谁……谁来把这个女人拖走!”仿佛是被惊出三魂的王医师叫吼道。

    四下的人欲要上前的样子,但需听晁保正的指示不敢造次,只能暗暗踟蹰。

    女子面色如常,只将目光投向顺娘:“还愿试吗?”

    顺娘怔仲片刻后坚定到:“愿试。”

    “顺娘休要犯糊涂啊!她若是毁你阿翁全尸,那如何是好啊!”

    “是啊,这女子来路不明,怎能如此信她?”

    “不然要怎样?让我宁可要一具冰冷全尸,也不为阿翁试这最后一线生机?若不信她还有谁愿救我阿翁?”

    “即如此,旁人请休要多言罢。”女子淡然道。

    人群瞬间忿忿,杂声四起。一旁沉寂半晌的吴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白衣女子,一时竟也没了头绪:医女?气韵倒不像是寒门百姓家的女子,行的虽不是女子礼,但举手投足却颇有贵门韵致,如是哪家富户小姐更不大可能,这世上还没有哪家富户昏了头,肯放任自家女儿在外抛头露面,更别说行医,莫不成是破落门户?似也不然,破落门户家的女儿大多是待价而沽的香饵,以眼前这位的姿容更是奇货可居,必不能被放出来,而她只站在那就似一棵雪松,挺拔清冷,语气虽平和淡然,可字里行间却隐透着股不容退让的坚韧强硬,怎么瞧着都是个不受挟制的主儿。

    “晁保正,请您来断句公道。”

    “这……”晁盖踌躇不决。

    “保正,依小生看,姑且容这小娘子一试,左右也没别的良方,何况郑老儿孙女已然应允,你我再横加阻拦好没道理。”吴用瞧了瞧晁盖,眉宇一挑劝言道,他虽是言有所衷,却也暗藏了层私心,他倒是真想看看这位令他看不透的女子的能耐究竟有几斤几量。

    “好。”

    “保正相公可还愿帮忙?”

    “即答应你,大丈夫一言即出,自不会变。”

    “小女这厢多谢,但还需一人扶住他的颈。”

    “小生来吧。”

    女子看了一眼吴用言道:“公子若帮忙,待会血浆四溅,必脏了公子的衣裳。”

    他这是……被小瞧了?吴用怔楞片刻,随即莞然一笑:“不妨事,眼下除了小生,似乎也没有人肯帮小娘子的忙了。”心下腹诽:这丫头竟嫌他是儒生软懦,不敢见血?

    “那请二位务必扶住他。”

    “好。”吴用言罢,托住郑老儿颈子,但见那女子上前翻开郑老儿的眼皮,顺手掏出衣袋里的火折,粉樱菱唇衔开盖帽,撮嘴柔吹,火苗骤燃,女子将那点火光微微逼近郑老儿瞳孔,无应,那混沌的目像极了混入早市摊角落的死鱼。

    “脑疝了……”

    这是他唯一听见她略带有起伏情绪的话。随后他看到她利落的将郑老儿的华发剃下,祭出一根小臂长短的针杵,分为两段,前半由粗至尖呈螺旋状,后半成流线状弯曲。

    晁盖瞠目惊诧:“你这是。”

    “他当时不便的是右半身,我没记错吧。”

    “是右边。”吴用肯定。

    “扶好。”

    话音刚落,女子一杵下去直戳郑老儿的左颅,吴用愣是惊了一遭,冷汗直流,好在手上没有撤力,又见女子把住中轴另一只手摇动后方流线把杆旋转,随之,前端螺旋的尖头一寸寸钻入血肉中,一时间腥气四溢,周遭嘈杂,他恍惚,目光飘到女子的素白的脸,猛地一怔,心下竟浮现起他桌几上珍爱如宝的那件不吃墨的白磁笔洗,他爱那清冷的质地,那着色千遍后依旧的纯白。女子银牙咬紧,墨眉攒紧,匀一口气力奋力一拔,一汪血水喷涌,状似红线,溅在了他的白磁笔洗上,也溅红了他的衣襟,他茫然的看,看那斑斑点点的红,竟在心口开了株红梅……

    “阿翁!”顺娘哀哭倒地,娇小的身子频频发抖。

    “无碍。”女子将伤口涂上凝血药,切着脉如释重负地笑了,像是消融的春雪化为潺湲的溪流。

    吴用眺了眼远方,雾散了,难怪气温骤升,收回眼看向女子,她正将那抹潋滟拭去,那一霎,竟有种说不清的魅绝,少倾他收回思绪:“无碍?”

    女子点头,示意他查看。

    吴用一搭,神色一滞,良久漾出笑容。

    “顺娘,你阿翁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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