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

    “小娘子真当是华佗在世,妙手回春。”晁保正惊诧之余,不吝赞扬道。

    “惭愧,竟是老夫浅薄了。”王石筗收回诊脉的手顺势就袖口拭了试额角的汗,缓缓一礼:“不知小娘子,师从哪位高人?”

    女子作礼:“小女师从家母,自幼漂泊行医。”

    晁盖正色,拱手一揖:“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再礼:“小女姓茹,单讳一昭字。”

    “顺娘叩谢恩人!如此大恩顺娘变卖家产,为奴为婢酬谢恩人也在所不辞。”顺娘匍匐在地,本就负伤的小脑袋再度频频磕起。

    茹昭走到长揖在地的女娃儿跟前,俯身蹲下,素手掬起她小巧的下颌,使她能直面她的眼,须臾,另一手捻住袖管儿在女娃脏污的脸上揩了揩,轻柔的,小心的,像是在抚拭一块将生裂纹的玉,后来顺娘明白原来那块玉的名曰为自尊。

    “去把脸洗一下吧,少倾我将后续调理处方写予你。只是方才你对王医师的话委实不妥,这世上有些病,是命,非病,非医者倾全力便可回天乏术,医者亦是人,太多时候医者能做的唯有望洋兴叹,我今日能救得你阿翁,是和天对赌,赢了。”

    顺娘眸光熠动,鼻头又一酸,强忍哽咽道:“谢恩人教诲。”言罢,即刻去给王医师赔了不是。

    “茹昭……”吴用垂眸,心下默念,手捻青须思忖:有名讳的女子本就稀罕,更何况这讳拣的……哪是合该女子用的。想到这里心下不禁纳罕:究竟怎样父母,竟有意将女儿教养得如此不僧不俗?

    吴用无心一瞥,但见晁保正若有所思的凝那女子,沉声道:“保正可识得这女子?”

    “茹姓……遥记当年,我东溪村确是有一茹姓女子,就住在村头深处近挨山麓。她医法了得,常年游荡江湖悬壶济世,素有妙手医仙称号。我看这叫茹昭的女子,与她容貌颇有几分神似,想必是其女。”

    “原是如此。”吴用颔首,漆亮的凤眼微阖愈显狭长,唇畔微扬,自此话本里的白狐书生有了贴图,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狡黠诡谲,不遑多让。

    “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晁盖轻笑道:“确实医术了得。”

    “依小生愚见,恐不止是医术。”

    “哦?先生此话怎讲?”

    吴用无声嗟叹,言道:“兄长方才可听她所论医道,那番所言针砭时弊,见解独到,由此观她眼界见地可见一斑。”

    “如此,晁盖愈想与她结交一番了。不知待会儿席面多加一双箸学究可介意?”

    吴用温煦一笑:“小生自无异议。”

    寻了笔墨,茹昭写下药方交给顺娘,而后又叮嘱了调养时需注意的事项,晁盖予了些许白银于顺娘。待后续处理妥当,晁盖欣然邀请茹昭一道去府上做客。茹昭婉言拒绝,却难辞几次三番的盛情,遂一同前往。

    晁家庄阔绰,前通官道,后临溪岗,宅院构造风水极佳。堂屋内,餐食已然备好,水陆俱陈,分餐两桌,主位为晁盖,对席为吴用,单设一席为茹昭,以示礼貌尊重。

    “不知茹小娘子因何来我东溪村?”觥筹间晁盖问询道。

    “半年前家母离世,因而小女打算回东溪村老宅暂住些时日。”

    “惭愧,竟问到小娘子伤心处了。你眼下还有其他亲人吗?”

    “小女并无其他亲眷。”

    “即是如此,日后茹小娘子若是遇着什么难处,可尽管找我晁盖。”

    “多谢保正相公仗义庇护,茹昭感恩,愿投桃报李,来日如有需时小女定竭力襄助。”

    “茹小娘子客气。”

    “不知茹小娘子过去所居何处?”吴用问询。

    “小女漂泊行医,游历各地,居无定所。”

    “一女儿家身如浮萍,当真不易。”晁盖叹道,连带语气添了些许怜悯。

    “保正相公不必伤怀,人各有命,或则小女此生宿命便是悬壶行医,小女亦立志于此,虽不能医遍世间百疾,确愿素履以往。”

    “茹小娘子果真非寻常女子。”晁盖举杯举示敬。

    茹昭回敬,饮净杯中酒,连带苦涩一同咽下肚中,心下又觉好笑:寻常,不寻常,不过是两条不同的路径,通往的却是同一片苦海,大多时候甚至连怎么选都身不由己。身如浮萍?女子何尝不是从被孕育出的那刻便是身如浮萍。

    后续几人闲话家常,直聊到骄阳西斜方才散席。晁盖遣了五六个庄客送茹昭回家,想着老宅年久无人,若有损坏也可帮着修葺一番。然而天色渐晚,五六个汉子同一个女子随行,恐茹昭忧心,也怕庄客有所轻慢,因而吴用也一道陪去了。

    东溪水净,堤沿官道,官道两旁疏疏落落生着半人高的浓翠翠的野草,绿茵草窠里赧然躲着几株纤柔的野迎春藤,细瞧,一株上错落的挤着十几朵嫩黄玲珑的五瓣儿,像是为了应着节气开的,含混其辞,若即若离。

    吴用不动声色的睃了眼并行的茹昭,声音染上些许漫不经心:“小生有一事好奇。”

    “先生请问。”

    “彼时,茹小娘子当真只有五成把握救人?”言罢吴用停顿片刻又续道:“万一失手,只怕那顺娘会恨上你。”

    “茹昭自是有一定信心的,五成,是让她别期望太过,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吴用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半促狭道:“茹小娘子应当清楚,以你那别具一格的救人手段,若不成,这责难、众怒,十有八九得把自个儿搭进去。成了,左不过是几句谢语。茹医师江湖行医多年,若这笔糊涂账再算不清,那当真是让小生纳罕茹小娘子究竟是如何囫囵个儿活到现在了。”

    茹昭牵唇一笑,皮肉未动:“若小女不医,又怎能有缘和先生讲这许多?若怕担责,裹足不前又如何精进医术?”

    “万没想到,茹小娘子竟还有几分赌徒精神。只是小生看,你对那顺娘的样子,倒不像是在下注,颇有些舍命襄助的意思。”

    逐渐官道变窄,道旁两边苍翠的长草却生的愈发肆意旺盛,蓬草绿舌舔舐得行路越发偪仄,二人之间原本宽绰的距离也被逼的窄了,近了,比肩而行,臂上的衣料若有似无的摩擦着,终于茹昭像是妥协般缓了步子,与他错开距离。

    她没再说什么,心下腹诽这人轻易看透他人心思竟连装都懒得装一下。良久,她换气般仰脸,恰巧眺见那远处的夕阳已然垂暮,余晖的光,将青山、溪际勾勒出一条描金彩绘,视野中的天地摊成了一卷山水工笔,好熟,似是在她回忆中,咿呀学语时期的卧房内的那面坐屏,整整将半个屋子隔开的景致,隔不开的却是世态炎凉……她蹚过时光河流,瞥见抱着母亲凝画发怔的那个幼弱的她,听着还不大懂的抢白,隐隐发觉母亲抱紧她的手臂在抖……

    “我也并非不知明哲保身,只是那孩子……”鬼使神差,她喃喃衔上了那未完的话头。

    “那顺娘有何特别吗?”

    “没。只那时见她,总想着如若我磕破了头,有人能救救我母亲该多好。”

    他静默的将目光顿在她身上,寻踪觅迹,方从她古井无波的脸上,那双琉珀璨然的瞳孔里捕住一抹凄惘。如此清澹,明明不像是薄性人,伤情时却也淡的似流云,似岚雾,似这墨色夜幕中那撇茶青的月影儿,影影绰绰……

    溪水畔栽着棵盆口粗的桃树,枯秃的枝桠上孕育着甲盖儿大小的花苞,只是夜色渐浓,墨蓝苍幕下,一棵姿态魅娆的秃树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茹昭的屋院就在这树的后方。

    烧灯续昼,房舍并无毁损,一番整扫后陈设整洁如新。右厢房的书格间陈列着几十本古籍。吴用摸着书脊,指尖碰触间便觉察这房子空寂许久,眉心不自觉攒起,他素来爱书,又速来洁癖,索性将书抽出,一本本耐心的用帕子擦拭面皮:《难经》、《脉决》、《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形形色色医书典籍就有三十六本,此外各家兵法史书,孤本杂记林林总总竟有四十二本。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茹昭进屋便瞧见,灯烛下细细品读《党项传》的吴用,灯影烛辉下,他专注的眼愈发灼灼清亮。

    茹昭轻咳一声:“先生原来在这儿。”

    吴用方才如梦初心醒般瞥见茹昭:“小生失礼了,没想到茹小娘子家中竟有如此多藏书。”

    “家母生前好书,但因时常在外漂泊,所以总是看一本失一本,还有一部分在阳谷县老宅那边。”

    “这些都是令堂的收集?”

    “是。”茹昭拣了一本《脉决》端详,皎白的手细细地摸那面皮,思绪也一点点被拉回过去……母亲第一次教她施针的模样,肃穆的,严苛的,与平时玩世不恭的母亲判若两人,以至于她几度怀疑母亲是否有个胞姐胞妹轮流伴在她身侧戏耍她,以她荒诞性子,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这次,她玩笑开大了,她又撇下她一人,那离经叛道,桀骜不驯的母亲……

    “当真了不起。”

    “吴学究,大体已收拾齐全了。”蓦然,一庄客来至门口禀报。

    “知道了。如此小生就不多叨扰了,这院子地处偏僻,夜深时小娘子千万锁好门户,如遇不妥时定要设法脱身来寻保正或是小生。”

    他细细叮嘱,眼里藏不住的关切不似作假。茹昭心下一暖,第一次道了个万福礼:“小女这厢谢过学究,保正相公。”

    吴用莞然:“不必客气,茹小娘子万事小心。”

    “先生,这书你且带回去慢慢读吧。”

    “即是令堂收藏,小生怎好带走。”

    “家母平生最怨暴殄天物,此书我已翻阅多遍,与其留我这里吃灰不如借予先生。”

    “如此,小生谢过茹小娘子了。”

    夜色微凉,吴用与庄客远去的背影逐渐湮没在暮色中,独留几盏萤火似的灯影……

    茹昭遂即回身迈入屋中,合紧门,伫立良久,喃喃道:我回家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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