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再见金莲,是初雪后第二日,依旧是鹅毛雪天。

    茹昭负手立于廊外,静望漫天飘絮随风幻化百态,千军万马的鹅羽片扑面压落,簌簌,望久了便是种被埋了咽门的窒息……她并不厌恶这种感觉,或许还有些病态痴迷。

    阿娘说,世人皆有恶习……

    蓦地,她恍闻院外一阵嬉笑怒骂。茹昭寻声出了院门,复行几步,但见不远处有三五赖汉盘桓跟着一身披朱草色斗篷的女子。

    那几个汉子只缠于女子身后几步,也不近前,她走便走,她停便停,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犹似豺狗逡巡虎豹尾后,是种吃不到嗅嗅味儿也好的贪馋……

    “杀千刀的烂浮尸!再死缠烂跟,我便……我便大耳刮子伺候你们!”那女子被缠得恼了,索性破骂起来。

    “哟,娘子,这官道是公家的道,又不是你个人的道,怎的,娘子走得?哥儿几个就走不得了?”

    “再者,娘子的手哪里是打人的手啊,明明是伺候人宽衣……唔!”

    那泼皮话未言尽,口唇便被一团雪砸中,力道颇重,脑袋一翻,整个人直楞楞倒栽过去。

    四下一惊,寻迹望去,只见茹昭手中抛玩一只团好的雪球,笑言道:“难得各位大雪天还有散步的雅兴,只不过,前方便是民宅了,奉劝各位最好止步。”

    “你个小贱人!”其中一泼皮捋袖作势上前,却被另一个拉住。

    “噤声!”

    “怎么着,眼前羊肉吃不得,那块也有人管得?”

    “那个你啃不动。”

    几人咬耳须臾,便作鸟兽散去。茹昭赶去那女子跟前一瞧,果是武家嫂嫂。

    “这等天气嫂嫂怎的来此?若有何事,知会一声,妹妹自当前去,何需劳动嫂嫂。”茹昭交手一揖,携了金莲进院。

    “不妨事,想着一直没来拜访过妹妹,昨儿恰好寻了件不错的披风,听叔叔说妹妹暂时没冬衣穿,想着赶紧给妹妹送来了。”

    “茹昭惭愧,竟叫嫂嫂如此费心。”

    二人一递一声进了屋,金莲解了斗篷抖了抖,露出藕粉团花滚边袖罗裙,上身搭了件银红坎肩,将那披风递了茹昭,水葱指交叠搓了搓,聚拢,檀口呵出热气。

    “嫂嫂请坐。”茹昭引她入座,旋即烧水做茶,“嫂嫂且请稍候片刻,小女打碗七宝擂茶与嫂嫂暖身。”

    “辛苦妹妹了。自那日见面,妹妹再没登门,奴家想着莫不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失礼于妹妹?”

    茹昭手头茶槌一滞,她向来厌倦这种倒打一耙且明知故问的场面词,却也不得不应付:“怎会。这几日病患不少,一时抽不开身。”

    “没有就好,奴家看着妹妹气韵不似寻常人家,不知妹妹祖籍哪里?可还有其他亲眷?”

    “小女常年游方行医,已无亲故。”

    “想不到,妹妹竟与我同病相连。”

    “怎会?嫂嫂还有武大哥和二哥。”

    “休提,从前叔叔不在,万般难处还不得我这个儿高的顶。”

    茹昭闻她语气有异,拔冗觑一眼金莲的神色,那娇艳欲滴的面庞,浮了丝怅惘,弓鞋一下一下去够桌对侧倚在墙边的竹篓,渐渐,那份怅惘转为一种无名的厌恨……

    “说到底,终归是我命贱……”她沉声,无意之下,陡然将那篓子一脚掀翻。

    “别碰!”茹昭惊喝一声,身子快过话语,抢步冲上前去。

    “啊?”金莲茫乎,全然不知发生什么事,就已被茹昭劈手揪住衣领向后一带,交椅应声倒地,在那椅旁赫然盘行一条近两尺的长蛇,通体纯黑,唯独腮颊带了红,愈发诡异,岔开的信子一吐一吐,周身弓成蓄势待发的弩箭,只等离弦。

    “啊!”看清事物后的金莲吓得花容失色,踉跄后退。

    茹昭丢了根银针诱引,那蛇上套,迎头便袭,落空,茹昭眼疾手快,掐了七寸,顺了蛇身,踢起篓子,将那蛇丢进去锁好竹盖。

    末了,茹昭去扶委顿地上的金莲,“是妹妹不好,惊了嫂嫂。”

    金莲环紧茹昭不撒手,桃花目一霎不霎,直淌下一道清泪。

    茹昭兜住金莲,按搓她的后心,一下一下顺气,“嫂嫂可好些了?”

    “妹妹可吓坏奴家了,为何在宅里养这虫蛇?”

    “收毒入药。”茹昭扶起金莲,将她安置于另一侧交椅上,冲好擂茶,端予金莲,“嫂嫂喝下这暖的,定一定神。”

    “毒也可入药?”金莲怔然凝视茹昭。

    “是啊。”

    “妹妹也制毒?”

    “偶尔。”

    “即为医者又为何制毒?”

    “不懂制毒,又怎能解毒?”

    金莲呐呐点头,“妹妹为何要从医?”

    茹昭苦笑:“糊口啊。”

    “妹妹没想过嫁人之后?”

    “嫁人……”茹昭执手揉了揉左臂,“那是我最不该念想的事……”

    “妹妹何出此言?”金莲追问,语气隐约带出些急切。

    茹昭莞尔,摇摇头,“倒是姐姐,方才好好的,为何提起那般伤心话?”

    金莲一怔,恍然想起刚刚无心脱口的命贱一说,垂眸,吮唇:“奴家本是一富户家的丫鬟,因这容貌遭生祸事,被强嫁给武大郎,这条命由不得自己……可不是命贱。”

    茹昭颔首,“信命便是承命,嫂嫂万不可这么想。”

    “欸,不说这个了,过些时日我们家那口子吩咐要给你二哥说亲。”金莲凝笑,取了绣帕拭朱唇,一双藏锋桃花眼静观起茹昭面色:“真不知要便宜了哪家小姐。”

    茹昭就袖口沾了沾额汗,方才坐定,浅笑言道:“哦?那到时小妹定备好祝礼,恭贺二哥大喜。”

    金莲不作声,只是一味睃着茹昭,眉心微攒。

    “嫂嫂?”

    “妹妹,话是这么说,可也得看叔叔的心意不是?”

    “嗯,二哥性子烈,许是中意温柔驯顺的。”

    “妹妹不知,叔叔主意捏的牢,实则早有了心上人。”

    “啊?二哥不像是儿女情长的人。”茹昭错愕,语色淡然,可耳垂与双颊却隐隐发烫,莫名忆起那日他逾礼举动,却似赶不走的浪潮,愈有海沸江翻之势。

    “欸,倒是妹妹年轻,属实不解男人,奴家听说叔叔在县前东街,养了个唱的。”

    茹昭垂眸啜饮口杯中茶,含唇忍笑。

    “妹妹笑什么?”

    “竟不知二哥还爱听曲儿。”

    “爱不爱是另一档子事,哪个男人不喜呢喃软语的俏娘子?”

    “嫂嫂是要成了这份好姻缘?”茹昭抬眸看向金莲,正色道:“如若二哥当真觅得红粉知己,做妹妹的也是真心祝福。”

    “好妹妹,看来你我二人是不谋而合,齐心一条了。”金莲别开目光,悠悠眱了眼屋外风雪,缓缓起身,一福身:“如此,那嫂嫂我先回了。”

    “小女送嫂嫂。”

    待茹昭折返回屋,风雪已停,为保持温暖她又续了几块灰花炭,无意间睃到藤椅上,那试件也未试的披风,心下轻笑,这位武家嫂嫂的算盘珠子拨得着实响了些,观其态度,大体是拿准了她的脾性,笃定她不会在武二跟前搬弄口舌,戏都不肯做足全套。从见她第一面的下意识抵触,到今日的百般试探,终归还是没到图穷匕首现的那步,这位金莲嫂嫂要的到底是么?

    也近乎在这一刹那,她的心下已给出了答案,理智却在极力否决那个可能,那最合理,却备受世人不耻的可能。

    可,世人皆有恶习……

    待她真正明晰这句话,是冬至前夕,依旧是大雪霏霏的一日。那日的阳谷县,白雪盖顶,满城银妆,寒凉贞静的模样,活像个未过门便抱个贞洁牌坊为夫守丧的老处女。

    那日,茹昭去东街李二婶家,为她四姐儿治伤寒。归途时冷风吹得刺骨,六街三市没几个人影,远远唯见一挑担儿的矮小身影,叫那刮骨风雪一拍愈发佝偻,步履艰难,碎步捣得确是勤快,此时的他毋庸置疑是这街上最高大的那个。

    那是……武大哥吗?茹昭加紧步伐,刚想唤一声,不料后方蹿出一辆双驾马车直往前奔去,险险错开武大,却刮中他肩上的挑担,以他为轴心,转了个整圈儿,他足下不稳,一绊,整个人跄倒在地。那驭马车夫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武大哥。”茹昭连忙上前查看,“可是伤了哪儿?”

    “欸,昭妹子,不妨事,绊了下,不妨事。”武大见了茹昭,敛了苦涩笑言道。

    “方才是左腿别了下?”

    “嗯,妹子,妹子,别管了,叫人瞧了去多不好看。”

    “大哥休要说笑,您的腿要紧。”茹昭蹙额,试探按住膝周,“痛吗?”

    “不,不疼。”

    “现在呢?”

    “痛!痛……”

    “踝骨扭了,好在没伤到筋骨。”茹昭想扶起武大,可这将没膝的雪,靠她二人回去是不可能了。不知二哥现在何处?茹昭暗忖,不管如何需得先知会武家嫂嫂,她索性将身上的石青披风解下围给武大,“武大哥且先忍忍,小妹这就回去叫人。”

    “诶。”

    路滑难行,茹昭尽可能地快步来至武家门院,敲门,门院顺势一开。

    竟没锁?

    茹昭纳罕,便径直入院,刚想再敲屋门,一声盏碟碎响,搅了她的心神,耳畔隐隐传来桌椅碰撞音,与撕扯缠斗声……

    不对劲!是出事了!

    血涌上头,情急之下,她推了房门,“嫂嫂,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语愈浅式微,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男女纠缠戏码……

    那伶人娇软,弱柳双臂挂与男子颈上;那英雄伟岸,蜂腰猿背桎梏女子怀中,二人一进一退,一扑一闪,却似鸳鸯戏水调情戏乐。

    自古英雄配美女,当真好一对壁人。

    如果他们不是叔嫂,茹昭应会如此感叹。可惜……

    阿娘,世人皆有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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