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

    巳时,武家院门被敲响。

    武松开门,见门口立的是着一身水缥银扣领衫的茹昭,外披绀色披风,内搭天青里衬,玉色腰衱束出盈盈一握的娉婷,风清月白,在这欲见初雪的时节难免略显单薄。

    “二哥。”她唤,清泠的嗓掺了点鼻音,糯糯的,玉色透粉的面颊愈发像只赤豆馅儿软酪。

    “冷吧,怎的不多穿点?”武松蹙额,赶紧将人迎进门来,接过她占满两手的手信,“昭妹未免太破费了些。”

    “差裁缝赶制的冬衣要月初才能做好。二哥莫需介怀,这点子心意是小妹孝敬武大哥的。”

    院门一关,门面桃符二神将比衬端坐,大马金刀,将对个儿茶坊一双窥伺的眼光隔断门外。

    房内武大见茹昭来,欢喜相迎,嘘寒问暖,好不热忱。

    茹昭见礼,直身,目光无意扫过内堂,蓦见,一女子袅娜身影于晦瞑灯火下忙碌翩跹,穿梭光影,犹抱琵琶,内屋格局并不通透,只能借那明灭不定的灯亮觑那由远及近的影儿……

    待那女子穿过小堂厅,方拨云见日,得见朱颜,茹昭一瞧,一惊,好一绝色!

    一双融愁柳叶眉,一对含情桃花目,粉雕玉琢鹅蛋脸,身条犹似柳扶风,水红罗裙增颜色,花钗流苏更生姿。晔若春华,噙笑时便是数九寒天日头,也能绽出一枝含露春桃来。

    “嫂嫂,这便是我与你们说的茹医师。”武松笑着将茹昭推近一步。

    那娇娘容笑,如丝媚眼从他处剥离后,对上茹昭,霎时竟平添一丝惊愕,笑冻在颊上,似有根筋在搐动。怎么说?像是野兽维护领土时特有的戒备。

    “小女茹昭,见过武家姐姐,姐姐淑安。”茹昭道了万福,扬起笑容,压下疑窦。她阅人无数,更是阅女无数,却是第一次作客遇上主人家如此神情,着实有些纳罕。

    “嗳,好妹妹,快过来坐。”下一秒,那武家嫂嫂亲络上前,携了茹昭进堂内,将她纳到一把圈椅上,翻脸堪比翻书,“妹妹芳龄几何?”

    “小女年十九。”

    “在这阳谷县可有其他亲眷?”

    “在此并未有其他亲人。”

    “即如此,妹妹日后便拿奴家与大郎当亲兄嫂对待可好?平日常来坐坐,正好相伴解闷。”

    此话一出,茹昭却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轻易应下,她虽与武二兄妹相称,可终归非血亲兄妹,随之便叫兄嫂难免轻浮;咬口不应,更为不妥,且不说拂人颜面难看,便观武大这等人物,当即拒绝实有看扁不尊之嫌。

    茹昭踧踖,清水眼将不安的眸光投向武松。藏拙她向来拿手。

    武松哪知这等弯弯肚肠,权当二人姐妹亲热,笑言安抚:“昭妹,嫂嫂既然都如此说,莫再见外了。”

    茹昭赧然点头:“嗳。”

    伶人艳笑,七分玩笑,三分揶揄:“还是叔叔的话有份量。”

    “嫂嫂,昭妹性子沉稳内敛,确是最热心至纯的,相处些时日,您就明白了。”

    “如此,日后妹妹日后可要常来啊。”

    “好,若嫂嫂不嫌,妹妹自愿相伴。”

    “对了,忘了告知妹妹奴家小字,奴家姓潘,小字金莲。”

    茹昭已经很久没吃过一次团圆饭了,当然,这次也不是她的团圆,可终归是热闹的氛围。把酒畅谈间,她能真切的感受到武松的快乐,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松弛,在这片小天地间,在兄嫂跟前,再度做回稚童,便是千金难换的幸福,她真心为他高兴,却也苦恼起她的抉择……

    她俯卧在自家院内的桌几上,凝着那封未名信。

    送到东京那边的信……

    她冷笑,明明恨到要死,何必再牵扯瓜葛?她确是万般抵触,可这是阿娘最后的遗愿。

    到底写了什么?

    茹昭捏起一角,提起,沉甸甸的垂坠感,她覆手于信封面皮,描绘它的轮廓……唔……倒是有点像块玉佩,上面是雕琢的花纹,下面是缀着的缨穗。

    拆开看看?

    算了,她会生气吧……

    隔天,阳谷县飘了初雪,絮絮黏黏,似蚊蚋沾在衣服上不肯走。

    茹昭忙着手中活计,遥遥听闻院门银铃脆声一响,想是有人推门入院,遂撂了手中钵罐,出门查看,但见来者是一锦衣华裘男子,端两手环揣袖口,髻畔簪一朵赤金牡丹,当真是要多招风有多招风。

    茹昭蹙眉,这人前两天来过,不是正经瞧病的,家中又没病患难处,絮絮聒聒,欲说还休,好不惹人厌烦,打眼一瞧便知是个浮浪子。

    茹昭诮笑,径直迎去:“雪天路滑,西门大官人怎的此时前来?”

    “小娘子不知,我这昨日胸口疼的紧,好容易熬到今日与小娘子相见,万望医师娘子救我一救。”那姓西门的官人声了个大喏,滴溜溜桃花眼乱瞟,滴粉搓酥的面庞,是销魂窟里磨碎根骨的皮相。

    “大官人请这里移步,小女这堂屋尚未整葺妥当,委屈大官人在这院子就诊了。”

    “不妨事,不妨事。”

    茹昭引他入座,自己也于他对侧坐定,探手搭了他的腕子:“尺脉虚浮,重按无力,搏动沉迟。大官人内虚得很,平日要注意作息保养。”

    “小娘子体贴,不似我房里那几个不知冷热的。”他沉叹一声,又道,“小娘子心思玲珑,应懂我的难处。”

    茹昭挑眉,心下感喟:来了,经典不被妻子理解,搏求野花儿同情的脸谱,男人嚼不烂的捻泛招式。

    “小娘子不信?”

    “小女是不懂。”茹昭摇头,轻笑。

    “你是不懂的,你怎么能懂?”他戏谑苦笑,像是自嘲,转而目光灼灼钉向茹昭:“自我第一眼见你,便对医师娘子生了情,有了意。”

    茹昭无奈:“您这病……”

    “我虽是药材生意人,但能救我的药是小娘子你。”他收回目光,向别处一瞥,苍茫的,悠远的……

    “我知你定在骂我孟浪,不堪,但我属实有我的难处。自始至终,我只愿得一心人,那人,却不懂我……”

    “纵有万贯家财,我孑然一人又有何乐趣?我承认,我向来只觉女子庸俗,谄媚,却又被那娇软的迷了心窍,可那么多女人,还是难平孤寂。直到,遇了你,医师娘子,你那么不寻常……”

    茹昭兀自撤了手,不料却被他一把逮住。

    “茹小娘子,医师娘子,我当真心悦于你,你怜怜我……救救我……”

    茹昭并没挣扎,反倒是将另一手送来,覆握住他掌面。西门一惊,满眼欣喜,刚想说什么却被茹昭抢先。

    “大官人,您觉得小女的手如何?”

    “美……当真美……如柔荑,似凝脂……”

    “那您可知这双手做过什么?”

    “额?”

    “这双手,剜过腐肉,剖过横尸,连带生蛆,一刀下去,汤汤水水,肠肉淋漓,时间久了内脏黏连在一起,还要徒手撕开。诶,你知道刚死后的人和死透三天的人有何差别吗?是颜色,死透的人脸不是白的,是绿的,发青,青中浮着黑斑,像肉泥,一戳一个坑儿……”

    她死死抓着那只颤抖欲逃的手,似是捕住蝶的狼蛛,静湖般的水眸,刮起骤雨般的癫狂:“大官人,你知疫症残喘病患的模样吗?那水泡儿疹子透着红,粒粒颗颗,糊了一片,半块好皮儿都难找,弄破便要爆出股浆子来,接连那块肉就要溃烂,发臭……”

    西门颤栗,听着,仿佛画面置于眼前,一阵阵腐坏异味直往鼻孔里钻,他干呕,不对,他惊觉真的有股异臭,就是来自茹昭的手,他惊诧一把甩开茹昭,极具厌恶的斥骂:“滚开!你,腌臜货……呸!”

    “腌臜货!凭白倒了爷的胃口!”

    他一边骂,一边走,惊惧得两步一回头,跌跌跄跄,不慎撞到硬物,一屁股坐在地上。稳了神,却看是一魁梧高大的汉子,正俯睨着他,神色阴戾。他暗觉不对,仓遑欲走,却被那人断了去路。

    “道歉。”

    那人浑重,隐怒的声色,却似在发狂临界点的盘桓的狮子。

    他瞥了眼那汉子腰间的制式长刀,权衡下,审时度势,从善如流,叉手一拱:“在下失礼,忘海涵。”继而,扭头绝尘遁去。

    茹昭方才发觉到此多时的武二,他今日着了官差公服,朱湛色毡阳笠与披风成套,更显他容光焕发,英武不凡。

    “二哥怎么来了?”

    武松三两步子来至她跟前,茹昭觑着武二阴郁的脸,寒刃的眸,眼神一飘,将手藏于身后。

    “你每次遇上这种人,便如此应对?”

    他居高临下的逼视,压迫感十足,茹昭不着痕迹的退后一步,回身打了盆水,涂了香皂洗净手指:“当然不是。”

    “那是如何?”

    “若是泼皮就叫他见点血腥;若是纨绔再胡诹吓他一吓,屡试不爽。”她浅笑,从屋内取了那一方钵罐,递与他,“送你。”

    “什么?”武二接过,拧开盖子,乳白的膏体却散着股异臭。

    “鸊鹈膏,厢禁军都用它保养刀剑。小女祝武督头前程似锦,鹏程万里。”茹昭笑言,眼神却有些暗淡。

    “你怎知此法?”

    “从前医过的老兵教我的。”

    武二捏着她的肩,摇撼一下,叫她直视他的眼,正严厉色:“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和我说。”

    “小妹好歹虚度十九年光阴,这点事能处理好。”她嗫嚅,眼神也愈发飘忽,下意识逃避他那侵略十足的剑眉星目。

    她垂首,下定决心做鹌鹑,怎料一只铁掌扶住她的耳根颈侧,掌心托住她的颌骨,迫她抬头,那虎口的茧若有似无的蹭磨她的耳垂,细痒,灼热摧枯拉朽连累她的双颊一道发烧……

    她试探着去瞄他的眼,觑见他那炙烈、痴缠的情愫交融缠绵,泛滥成灾的,是道不明的柔情:“我不管你从前如何今后,你,我武松护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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