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

    茹昭同那女子径投厅堂处,差左右把守喽罗于内通禀,半晌,那喽罗踅回,引二人入内。

    堂内,三个头领正与宋江闲叙,她来,四下目光直牵至她身上,她心下一紧,本能的局促。

    “昭妹子。”宋江赶至茹昭跟前,关切问询:“妹子可是醒了,可有不适之处?”

    茹昭启手一揖:“劳公明哥哥挂怀,小女已无碍。”

    宋江缓了神色,颔首言道:“无碍便好,万不可虚言隐瞒。”

    “小女明白。”

    “妹子这一晕可是吓煞众人了。”宋江眼风随话锋一转,引向座上三人。

    茹昭含眼暗忖:这是要说和了。

    座上三人心照不宣,起身拱手致歉:“茹医师,多有得罪。”

    “昭妹子。”宋江目光踅回茹昭,赔笑婉言:“哥哥知晓妹子此遭受了惊吓,合该有怨,可这王英兄弟已然知错……”

    台阶即铺好了,顺势下来才是乖觉,她不是不知这道理……

    茹昭咬碎银牙,莞尔一笑:“冤家宜解不宜结,且小女伤了头领,自也愧疚,今方幸得哥哥说和,如此恩怨权当两清。”

    “好,妹子心怀宽广,不似寻常女子。”宋江朗声赞言,与其说安抚,更像是顺毛。

    茹昭拎着唇角,眼风掠过阶上,那三人,一个不以为意;一个面露不忿;一个丧眉搭眼,什么和解不和解,不过是做足场面。

    “哥哥,这位娘子且说头领宽仁,已准允她回家,小女遂叫她一道来了。”茹昭狭起眉眼,笑意渐深。

    那女子轻移莲步,羞涩温婉,寸步寸挪,盈盈一拜:“求大王放奴家一条生路。”

    “如此……燕顺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哥哥,好说。”

    “哥哥!”适才一直憋闷的王英开了口,“兄弟我一直没个妻室,好容易这两日撞了桃花运,可这……竟一个也娶不成!”

    “王英!即已和哥哥事先说好,你休再缠。”那金毛环眼贼将眉一横,嗔道。

    “王英兄弟,日后宋某定为兄弟拣个好娘子。”

    “哥哥仁义,勿需多言,放她走罢。”王英阖眼,忍痛割爱。

    那娇娘乘轿,飞也似的下了山。

    两日后,宋江茹昭别了清风山,迤逦投去清风寨。

    清风寨设于青州三叉路口,此为咽喉之地,起名作清风镇,一镇三五千人家,以镇衙为中心,分为两寨,南寨为文官刘高宅邸,北寨为武将花容宅邸。

    宋江茹昭一路向北,直行到城寨畔,苍松翠柏环其周。忽而,骤见远处疏林转出一队骑兵甲胄。

    那为首的少年军官,猿臂蜂腰,眉宇桀骜,胯*下银鬃啾鸣,肩头白隼唳啸,胸怀壮志气凌云,良将怎甘屈没弩骀群。

    “可是花荣兄弟?”

    那少年军官侧首一望,见是宋江,倏忽一怔,“哥哥?”

    “哥哥!”花荣清眸浮光,纵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赶至宋江跟前,纳头便拜。

    “贤弟!”宋江扶了花荣,漆眸灼灼,话语千头万绪涌至唇舌畔,鲠在喉间。

    茹昭应宋江顾语,随相携的二人一道入了正厅。

    久别重逢的兄弟,一递一声地谈起这些年的始末经历,茹昭静听着,思绪飘向别处。

    “嗐,忘了同你引荐。这位是茹医师,是我于柴大官人府上结识的妹子。此番沦陷清风山,我幸而得她相助,才未含冤横死。”

    “哦?”花荣迅速打量了眼茹昭:“不曾想竟是医女,且还会武。”

    茹昭交手一揖:“回知寨话,不会武做不得游方医女。”

    花容轻笑:“想来应与我那妹子投缘,茹医师不必拘礼,即随我公明哥哥一道前来,又救我哥哥脱险,便是上宾。”

    茹昭再揖:“小女茹昭,多谢花知寨抬爱。”

    兄弟闲话半晌,花荣请宋江茹昭移步后堂,唤了妻妹拜见宋江。

    茹昭抬眼一瞧,但见堂内百花插屏后方走出两道倩影儿。

    先一步而来的女子略年长些,睡凤眼明柔,鹅蛋脸盈容,轻颦浅笑似慈悲观音垂眸,谈吐圆融如山溪静水深流,静立于此,却如平地生秋兰,喷清香玉簪花绽。

    紧跟其后的少女,有张与花荣同一模子的幼圆脸儿,几笔细致的五官描刻其中,连那眉宇间的桀骜也照本宣科,荆棘丛绽出的笔头花,拈兰舞剑游荡的惊鸿客。

    “崔月,宝艳,快来拜见公明哥哥。”

    “伯伯,万福。”

    “哥哥,万福。”

    两女子福身一拜,整齐同步。

    “哥哥。”那笔头花提声一唤,浅笑吟吟,“这位小娘子……”

    “瞧我说什么来着,我这妹子平日就爱缠她嫂嫂,今方茹医师来定也投缘。”花荣笑言,继而又道:“这位是随哥哥一道来的客人,宝艳需得替哥哥好好招待人家。”

    一番寒暄过后,崔月与花宝艳引茹昭去客房。待侍女们置备床褥之余,崔月与花宝艳又同茹昭闲叙半晌。

    “妹妹芳龄几何?”

    “小女虚度二十。”

    “长宝艳两岁。”

    “与嫂嫂同龄,嫂嫂竟还叫人家妹妹。”

    “宝艳!”崔氏定睛,嗔她一眼,继而容笑再问:“奴家二月末生,不知妹妹?”

    “小女九月末。”

    “如此那便是妹妹了,真好。”

    “嫂嫂,你还有个十月末生辰的妹妹……”

    崔氏没作理会,执手抚了抚那张凑上来的小圆脸,又问向茹昭:“不知妹妹长居何处?”

    “小女常年游方,安稳时在阳谷县,有家小医馆坐堂。”

    “只你一人吗?”花宝艳抬眸问询。

    “是。”

    “当真不易呢。”花宝艳呐呐,和善里透着些惜弱怜贫的意味。

    “妹妹确也当真了不起。”崔氏连忙含笑赞许,“妹妹且安心在这儿住下,若有不妥尽管告知奴家。”

    “多谢姐姐。”

    “那妹妹好生歇息,我等不多打扰了。”言罢,崔月带花宝艳起身一福。

    茹昭起身,道了万福。

    残雪未融,银月渐圆,转眼临近上元节。

    茹昭立于廊外,凝望一潭星屑,莫名想起一双寒星般的眼。

    二哥……

    她颔首笑笑,更像是自嘲。

    “昭妹子?”

    茹昭蓦然回首,见是已然微醺的宋江神游到此,紧忙搭手去扶:“宋大哥?”

    宋江半含着眼皮,连连摆手,憨笑言道:“欸,不妨事,不妨事。妹子怎的在此?”

    “小女睡不着,遂而出来观星。”

    “哦?妹子还会观星?”

    “嗯……”茹昭瞥向夜幕,目光悠远,似是在回想着过于久远的事,上一辈子的事:“曾有位先生教过我。”

    “想必应是位高人。”

    “嗯,他学究天人,博古通今。”

    “如此倒真是想结交一番。”

    “可惜小女无法为宋大哥引荐,小女现下亦不知他身在何处。”

    “可惜……可惜啊!”

    “宋大哥……”茹昭语涩,凝着情绪起伏骤然的宋江,久久才道:“大哥今日痛饮得酣畅。”

    “是啊,妹子,”宋江欣笑着,转而瞧向茹昭:“大哥很久没这么般快活了。”

    “哥哥……”茹昭苦笑,续言:“又为何眼中有泪?”

    他的笑,仅在一语之下坍塌,漆瞳却似无星的夜,两清泪滚落,“大哥只是不甘。”

    “世道已乱,哥哥又何必纠结。”

    “那便该拨乱反正。”

    “烂透根的古树,即使存活千年,芯早已被噬空。”

    宋江阖眼,摇了摇头。

    “哥哥。”

    “嗯?”

    “过了上元节,小女便得赶赴东京了。”

    “好,待别离之期,哥哥送你。”

    “多谢哥哥。”

    “昭妹子。”

    “嗳。”

    “且听哥哥一言,妹子伶俜一人在这世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回时择个去处过安稳日子罢。”他顿了顿,酒已醒了三分,思忖半晌又道:“我瞧武松兄弟对妹子确是用情颇深,妹子去投他定不会有差池。”

    “妹子若不想落草,在下可同花荣贤弟商榷,留妹子于寨中做个医者亦可。”

    “茹昭谢公明哥哥周全。”茹昭交手一揖,言道:“小女会慎重考虑。”

    上元节前夕,清风镇三市六街上,各色花灯一应俱全。暮色浸染,华灯璀璨,整座城镇方才睁眼,那鳌山上的凤着了色,金翅彩羽,引吭一鸣,四下仙鹤鸟雀点了睛,百鸟朝凰,敛翅相随。杂耍鼓点儿声呛呛,各家争鸣,溶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谐亲睦,宛如清风镇的脉搏。

    茹昭受崔月花宝艳相邀一道赏灯。

    南街河道不少佳人雅士燃放河灯,玉带般的河道,远远望尽,玉带绣满了莲纹,连片的莹煌荷花,映衬得河水澄澈空明,水下红鱼粉成金橙色,真鱼戏游假莲间,真假一时难分辨……

    “嫂嫂,我们也去放河灯吧。”花宝艳绾着崔月的小臂,兴奋提议。

    崔月含笑,四下一瞧,犹豫道:“太多人了。”

    花宝艳撅起小嘴,腻声拖着长音:“嫂嫂---”

    “好,去放。”崔月笑意渐浓,指尖轻点着少女鼻尖,眼里是冲不散的宠溺。

    纸张上写出祈愿,存于莲心随水流,所求之事便能被神明听见。

    求什么?

    茹昭捏着笔杆,踌躇半晌。

    “你没什么求的吗?”身旁的花宝艳问询。

    茹昭含唇思索,须臾摇了摇头。

    花宝艳蹙额无奈:“怎会没有所求?你也没有要紧的人吗?”

    “哦?那你求了什么?”茹昭问询。

    “我……”花宝艳明眸微颤,眼珠迅速滑向一边,又立即收回目光:“听说祈愿不能讲出来的。”

    “哦。”茹昭挑眉,收回目光,落于纸上,笔杆轻动。

    “想好啦?”花宝艳凑过脑袋。

    “欸,刚说不能讲给别人的可是你。”茹昭素手一盖,莞尔一笑。

    “不看就不看。”

    倏尔,街市口一片哗然,人群亦熙攘起来,持械军汉穿街过巷。

    “这是怎么……诶!”崔月不防,经那人群一推,身形一歪直向地上栽去。

    “嫂嫂!”

    近乎一瞬,花宝艳破步疾驰,一手护住崔月脑袋,二人滚在地上。

    茹昭紧忙挡住拥挤人潮,以免踩踏,一边问询:“姐姐,宝艳,可有伤到?”

    “宝艳!”崔月捏着花宝艳腕子,惊恐道。

    花宝艳掌心被钗花割开道小指长的血口,茹昭上前查看,忙掏出凝血粉止血,再取绣帕缠紧:“只伤了皮肉,姐姐勿要惊慌。”

    “嫂嫂别怕。”花宝艳忍痛笑笑,握紧她打颤的手。

    崔月攒眉:“倒底出了何事?”

    茹昭沉声:“先回去,寨中应已得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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