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烬

    时值盂兰盆会,俯瞰沧州城内,蜿蜒河道倒翻了壶星子,正与夜幕银潢遥相辉映。近觑凡土人间,河灯连片,浮游波荡,烬染一江霞色赤堤,盈盈一水,浮光跃金,摇曳一派烟火旖旎……

    沿岸,茹昭与朝云、三娘漫步于市集,她同梁山弟兄同在东庄却未相认,她还没想好如何解释失踪理由,若和盘托出势必会牵扯到朝云与三娘,再者此前交战经张朝云一闹,她身份已然不再明朗,轻举妄动实非上策。

    “朝云,往前集市散了,我们还要去哪?”

    三娘的话将她拉回现实,她侧首眱向朝云,觑见她姣好面庞恬静,却掺不透她内心思虑。

    “有点累,再前是寺庙,不如我们去那里讨碗茶吃?”

    “也好。”

    复行百步,但见那远处地藏庙宇青烟缭绕,幢幡宝盖,内殿近两丈高的铁狮子高耸而立,三人甫欲再行,忽见远处一钟馗似的黑汉鬼鬼祟祟抗着一麻袋似地物件儿绕去殿后。三人相互递了眼色,蹑足跟近,盯睛细瞧,方知是个孩童。

    一路尾随他出郊如林,月色通明,繁枝化作如水银华下的鬼手,簇簇,剐蹭着她们的面庞袴脚,直至,那熊罴般的影儿驻足一处破庙前。

    月光,粉饰在那只扬起的板斧刃口……那弧寒芒却似湾沟渠静水般盈柔……

    “住手!”

    月光,粉饰得林中的一切愈发朦胧……

    张朝云的声喝惊破她镜花水月的游离,下一秒,她骤缩的瞳孔,映出雪刃飞刺向李逵的一幕,是扈三娘的佩刀。

    “呔!是何人!”那熊罴绕身避开刀锋嘶吼,声震如洪。

    “逵哥……”茹昭步伐略些虚飘,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庙前,声亦虚飘:“你在做什么?”

    “昭妮子,是你啊!你可是被这二人掳了去?不急,待俺办了正事便带你回梁山。”

    “正事……”茹昭怔然凝瞧望那张三分稚拙,七分嗜血的脸:“这孩子与你有何仇怨?”

    “这你莫要管!”他闻言凶眉倒立,面露不悦。

    “阿昭。”朝云声唤,凝然又语:“你睁大眼,别骗自己,否则,我这辈子瞧不起你!”

    下一秒,张朝云抽刀破步,形如鬼魅,势如鹰隼;近一瞬,欺身至李逵跟前,刀斧相接,铁器筝鸣;缭乱间,银光并冷风交错,铁雪飘花,星火迸溅,一方以力破巧,力拔山兮,气如洪,一方扬长避短,攻守听劲,韧如风。

    另一面,茹昭三娘早已抱起地上孩童,叵耐两方交战得火热,容不得他人插手,正待二人踌躇时,便闻张朝云拔冗声喝:“傻站着干嘛?走啊!”

    “不行!你怎么办?”三娘当即摇头拒绝。

    “我能耐如何,你最清楚,还不快走!”

    “昭妮子!你当真是细作!”

    茹昭充耳不闻,掉过头去,与三娘重新踅没林中……

    雾霭是夜林的披帛,晚风是夜林的脉搏,穷林莽野,茹昭疾步穿行,几次险险碰壁……

    蓦然,冷风劈面。

    她疾退闪避,又一招接踵,呯!是铁器较量的嘶鸣,盯睛,直见那两口日月双刀剪住那条劈来的扑刀,四手角力得辛苦……对面那大汉,正是结巴督头。

    “三娘!”

    “快走!”

    茹昭缓退几步,木然频频点头,继而抱紧怀中幼童,旋身拔步再度隐没林中,耳畔声声,是铁器搏命的钹镲节韵……

    夜林饮饱月华,微晕……

    茹昭穿行桑拓,月华浣洗的薄雾似绸,阴凉的,匝实的,轻笼于面,她莫名也似吃醉酒般,微晕……

    她喘息得重,一口口吞吐,仍觉不足似地贪婪的补着气,周身透寒,心如擂鼓,缺氧似地,微晕……

    ‘你在怕什么?’

    没有……

    ‘你在怕什么?’

    没有!

    ‘你在怕什么?’

    “吵死了!”

    “昭儿。”

    茹昭顿了足,迟塞侧了身,缩紧的瞳孔映出她时下最不愿见到的身影。

    盆口粗的铁杉树下,吴用静立于此,繁叶枝檫漏泻而落的皎白淋在他周身,月光,粉饰着他愈发清风明月,思绪无端将她带至南山那夜,她想靠近他……

    是的,她想靠近他……

    “先生……”茹昭牵唇温笑,继而又道:“现下只有你降得住逵哥了,适才……”

    “你这些时日去了那里?”他神色有些凉,不知是不是月霜结面的缘故……

    “我……”她踧踖后退,直瞧他缓步逼近。

    “你为何在这里?”

    “我……”

    “罢了,不打紧。”他蹙了眉,略显得有些凶戾,沉声质询:“攻打祝家时,可是你与那张朝云暗通款曲。”

    “我没有!”茹昭垂眉厉声,猛地摇头。

    “石秀杨林身份被猜个正着,想来那祝家请张天师下山请卦都未必猜得如此精准;孙提辖同那栾廷玉是师兄弟又怎会轻易暴露身份?”

    “你来后,我亦未想掺和军政大事,是你留我……”茹昭攒紧墨眉凝他:“你试我?”

    “那昭儿同我讲张朝云又有几分真?”

    “所以……”茹昭轻笑,含眼:“那晚,那个温存,在瞒的不止我一人……我陷了你的局,你亦陷了我的局。”

    “我对你的情意不假,就算我不知你是何人。”他的眸似夜海,汹涌浪潮匿于夜色……

    “我茹昭敢指天誓日,从未背叛过梁山,背叛过你!”

    “昭儿……”他含笑,面色却如死水:“你当真只是茹昭吗?”

    “我……”

    “你可知我派去护送你的是何人?”他轻声问,继而自顾自作答:“这三人原属河北路厢军斥候,能耐如何你当清楚,皇城脚下,一气同时剪去三人。”

    如此,所动辄的势力,必定训练有素,东京各方势力牵扯复杂,军方内部山头林立,就算是秘密动作也需枢密院调令。

    她垂首苦笑,她何来这般大的排场……

    “抱歉……我从不想瞒你。”她咽泪摇头,蓦然凝向他,清眸婆娑:“其实……只要你坚持叫我和盘托出,我便不会隐瞒。”

    “只要你想……”

    “你还不懂吗?就算为你局中的子,钩上的饵,手中的刀……只要你想,只要我能,我茹昭始终不忘欠你条命,不会忘记是你深一脚浅一脚背我脱险境……我不会忘记你披风的温度……我更不会忘记东溪村你我同看流云落花的安闲……”

    “那便放下那孩子和我走。”

    “放过他,可以吗?”

    他未答。

    “只这一次。”她紧了紧怀中的稚子,再度恳求:“你是军师,是首脑,是执子人,你背负梁山上下身家性命,深知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遂而纵横谋划,斡旋捭阖,机关算尽,皆为时事大局,我懂,我懂的,因而我打心底从未对你生过半分苛责,可先生,凡事难道不需有个底线?他才六岁!稚子何辜?”

    忽而,一声厉喝由远及近,下一秒,板斧劈落,横斩向茹昭,那势头便是要将茹昭同怀中小人儿一道腰斩。

    “阿昭!”

    “住手!”

    茹昭眼锋一凛,顺势抽刀一挡,当即虎口一麻,整个人撞上冷杉树杆,碎屑蹦溅,她下意识护住小人儿的面颊,闪过板斧又一劈。

    “黑厮住手!休伤到茹医师!”吴用亟切声喝止住李逵。

    “军师哥哥,这妮子已然投了敌,还顾她做甚!”

    “是否投敌我自有决断,今日你若上她分毫我定不饶你!”

    张朝云飞也似地赶来,挡于茹昭跟前。

    “你可有受伤?”茹昭连忙闻问询。

    “没有。”

    霎时,李逵又与朝云缠斗起来,吴用一步步近前,茹昭应激般的举起短刀应对。

    “你的刀要对向我?”吴用凝眉,沉声质问。

    茹昭闻言,心上一紧,持刀的手垂落,孵于眼眶的泪珠滚落,烫了面颊,经风一吹,寒彻肺腑,轻声喃语:“是我错了……不愿从梦中醒来的是我。”

    如此稚气,蠢钝至此……

    倏然,她忽觉臂弯一阵挣动,那孩子醒了抽咽欲泣,奶音声声:“大胡子叔叔……”

    “是长头发姐姐。”她固了固手臂,轻掂两下,“你叫什么?”

    茹昭环顾四下,觑见与三娘缠斗的雷横赶至于此。

    “渚钰。”

    “听好,渚钰,姐姐放你下去,你需得自己跑出这片林子。”言罢,她放下那孩子,挺刀迎上雷横的朴刀,一面忌惮着吴用,声喝道:“快跑!”

    吴用未动只是静默的凝瞧她。

    赶至的三娘迎面启刀欲挥向吴用,却被茹昭截下:“三娘不要。”

    “那孩子呢?”

    “放跑了。”

    “想办法脱身。”

    “好。”

    “朝云!分头跑。”

    最后一眼,是那双再熟悉不过,那双清皎的眼……眦目的银白,是月光,是他的眼……

    她奔逃于乱林,寻不得出路,望不见归途,尤似困于噩梦书楼那夜……喘息愈加局促,她却如被扼住喉管,窒息,不得不倚靠一侧树杆,滑坐于地,执手抹去面颊再度滚落的温热,想逃,可满林遮不断那莹白的月光,擦不干,甩不脱,逃不掉……

    那轮月。

新书推荐: 耽美女配的一生 鹿 哑语 结婚,不如在火星种田 天下第一是本人 和男主成功贴贴后 世世盛欢 世人皆知我独众 罪魁山沈南衣 戏精美人在古代甜撩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