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留宿潜龙坎自然是负气之语,何况元邪皇进逼的态势之下,原本也就没有这样消闲的余裕。然而飞渊对于此地深感好奇,离境之前终是走了这一趟。

    潜龙坎位居皇城边角,紧邻着王畿外围的波臣聚居区域,隔着一条街道不远处便是市坊,平日里原本热闹,但因海境近来实行战时管制,严格禁市,道路上几乎不见行人,竟反而显出几分萧瑟静寂的样子。这让想要好好逛逛海境民市,品尝本地风味的飞渊大失所望。

    梦虬孙的厨艺一直稳定保持在吃不死人的水平。而北冥觞作为皇太子研究晶珠凉甜品只是闲来兴趣,要亲自张罗一桌那是奢求。蕴姬在自己下场和迫害师兄之间选择了前者,这与其说是成就咸鱼,不如说是在欲星移重伤昏迷的现在,她尚且没有做好与砚寒清见面的准备。

    与干脆自我定位为皇室叛徒,意图同鲲帝甚至整个太虚海境做出切割的蕴姬不同,砚寒清的出走是大隐隐于市的叶藏于林,反叛鲛人一脉追逐相位,出人头地的传统,而有意安于不入流的试膳官小职,即使代价是众叛亲离,父子失和,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另类的执着。

    蕴姬有时想,或许正是作人师尊的太过鞠躬尽瘁,才吓得他们师兄妹只想摆烂,一个提桶跑路,另一个原地躺平。终究是,教学失败。

    所幸,她向师兄讨教过的几招,不算失败。

    对于蕴姬下厨的成果,另外三人的反应截然不同。梦虬孙埋头不及吭声的猛划拉,北冥觞捧着碗望着她欲言又止,大概已经在心里脑补完成一出千金小姐落难记。飞渊在大快朵颐之余,尤其对一道椒盐烤肉赞不绝口,“外酥里嫩,肥而不腻,一口咬下去肉汁浓郁喷香。真正赞啦!”她说着突然捂住胃部大叫不好,“哎呀!”

    惊得北冥觞连忙丢碗一边,扶她细看,“怎样了?是有什么不适吗?”

    只见飞渊充满幽怨地瞄了北冥觞一眼,“不知不觉吃了这么多,腰身肯定会长胖的。我也想像锦烟霞身材那么好。”可她虽然这般说着,眼睛都余光仍然巴巴地看向剩下的半盘。

    “这……没关系,怎样的飞渊都很可爱。我都噶意啊!”

    “不行!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的啦!”

    埋头干饭的梦虬孙表示极不理解,“听不懂。不过硬菜麦浪费,你不吃给我。”

    说着就要上手去端走,飞渊立刻向前飞扑抱住盘子,驱赶似的拍打他的手,“吃你自己那份啦!这是阿蕴给我的!”

    蕴姬笑了一声,出面解围并宽慰飞渊,“大战在即,当然要提前多吃一点,才有力气做事啊。都会消耗掉的,怎么会胖呢。”

    “对哦。”飞渊很是赞同地飞快点头,“不过安怎做这么好吃啦?是海境用冰火石起火的缘故吗?”

    “火候是一方面。我想主要还是几味苗疆特产香料。西苗以畜牧为主,肉食烹调方面很有特色,就顺便学了几下。”她随口吩咐着梦虬孙,“灶上还有一份,要吃你就去端来。”

    “哦,好。”梦虬孙答应道。

    飞渊这时发现蕴姬面前并没有这一道菜,于是阻拦梦虬孙起身,“你等下,阿蕴还没吃呢。”

    “她本来就不怎么吃荤食的。”梦虬孙不太耐烦回道。

    “这怎么会呢?”飞渊不信道,“不吃的东西为什么要学它?”

    梦虬孙闻言愣了一下,目光在半空之中与蕴姬稍一对碰,后者坦然自若地微微一笑,他反倒不自在起来慌慌张张撇开一边。

    北冥觞的疑问同时响起,“是这样吗?我记得蕴妹从前在宫里不怎样挑食啊。是之后有什么——”

    他蓦然撞上一双敛去了笑意的冷眼,之后的字句就不自觉堵回了嗓下。

    蕴姬遮掩似的伸手推了一把他面前的盘子,“不要提倒胃口的事情。多吃点。”

    自感踩雷的北冥觞连连配合,掀过三王之乱这一节,“啊对对对。”

    茶足饭饱,杯盘狼藉,蕴姬赶梦虬孙速去洗碗。

    梦虬孙幼丧所亲,旁无弟兄,藐然一身,流离江湖饿肚子的时候,什么零工都做过一点。他大剌剌地屈膝跨步坐在地上,抄起盆里的锅碗瓢勺稀里哗啦的,手脚麻利而娴熟,动作之间看似粗鲁不羁,实则又快又好,并无半分磕碰和疏漏。

    北冥觞新奇又嫌弃地扒着门口看,免不得一点恨铁不成钢的调侃,“我早就拨了服侍的宫人,你还不领情。堂堂朝廷命官,龙子之尊,像个征发民夫似的坐地洗碗,算个什么体统。”

    梦虬孙听罢之时正是收工,他左右看了看,就随手甩了手上的水渍,不以为意道,“洗个碗就没了的体统,这么脆弱,不要也罢。我自己有手有脚,用不上那些服侍的人。麻烦死了。”

    蕴姬略一停顿,她深知宫里趋炎附势,登高踩低之风,虽有北冥觞的教令,但东宫侍者显然不会将一个空有名头的混血龙子看在眼内,在太子面前故作恭顺,私底下还不知道是怎么挤兑的呢。她虽这样想着,但转瞬又若无其事地递上干巾。

    蕴姬态度自然而然,梦虬孙也没有觉察任何不对地直接拿来擦干手。

    只北冥觞惊异不定地在两人之间打量,故意出言试探,“好你个梦虬孙,用膳之时怎么不说用不上呢?”

    梦虬孙一愣,既而将干巾甩在台上回怼,“那是小云做的又不是你。就会出嘴,你个吃现成的安怎还要说别人?”

    “好了!”蕴姬一声喝止争论,“别在飞渊姑娘面前现眼了。”

    “哼。”

    “看在蕴妹的面上。”

    梦虬孙、北冥觞、飞渊与蕴姬四人出海境,按照与俏如来的约定前往中原尚同会。

    雪山银燕与俏如来一早便已等候在此了。他的神情焦惶不安,紧盯着俏如来的方向。

    “又过了一日了,至今仍无叔父他们的消息。大哥……”

    “银燕,镇静。”俏如来的声音冷峻沉稳。

    “我知道要镇静,但是魔世通道打开,这就代表父亲有机会回来。可是……通道入口又被元邪皇的魔军占据。大哥……父亲真的不可能自你走过来的魍魉栈道回来吗?连公子开明都可以通过,父亲就一定能通过。”

    俏如来摇了摇头道,”我能通过,是父亲舍命为我开路,公子开明能过,是胜弦主牺牲众多帝女精国的高手协助。但父亲在魔世孤身一人——宽心,银燕,现今魔世通道打开,我相信父亲如果平安,现在一定正在想办法前来人世。”

    雪山银燕沉重叹气一声,抬眼看见梦虬孙立在门口,出言招呼,“梦虬孙,你们来了。”

    梦虬孙先向雪山银燕回以一点头,然后朝俏如来说道,“我受王上之命而来,现今鳞族大军正守在龙涎口之外,随时候命。王亲自坐镇海域关口,以备亲征。”

    俏如来心下讶然于北冥觞的居后不言,暂时记下,但并不妨碍他应循的礼节周至,“俏如来感谢鳞王协助。”

    “多讲的,元邪皇是九界共同大敌。”梦虬孙回道。

    此时雪山银燕上前拍了怕梦虬孙的肩头,嗓音低沉,“师相的事情我听说了。总之,节哀顺变。”

    梦虬孙阖眼一霎,转而变作坚毅之色,他大力回握了一下雪山银燕,“做朋友的,有这句话就够了。”

    话音未落,现任铁军卫军长风逍遥踏步走进,他手上捏着一道未封口的信函,目光明亮,步伐轻健,间或隐约一丝促狭好奇的神色压在眼下。然而他先是此地无银三百地轻咳一声,肃正脸色,对俏如来开口道,“铁军卫主力已集结万里边城,随时可以开拔。老大仔与亲兵已至东南三里处等候诸位。”

    “劳烦军长了,我等这就前往会合,共议战局。”俏如来向他致礼道。

    风逍遥不在意地一摆手,“我只是个送信的。祭司大人,”他忽然唤过蕴姬的注意,将信函抽出展开在她眼前,“这是我临来时王上交办的单子,烦你帮我看看如何回禀。”

    蕴姬刚要推辞军中机密,不宜外泄,却见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使君远志天涯路,忍冬雪,迎春雨,夏至秋风谁与度?齿如珠贝,眉如翠羽,透骨沉香附。

    雪山银燕恰站在蕴姬不远,微一偏头便得见字句。他蹙眉停了一刻,方才有些不太确定的出声,“双调青玉案?”

    俏如来确认道,“是变体青玉案的上阕。素闻苗疆以武立国,不意当今苗王有此等风雅之好。”

    北冥觞冒头凑过来,随着平仄声调指节轻轻敲在一旁的案上,好似击节韵律,念白犹唱,“忍冬雪,迎春雨,夏至秋风谁与度。稍显俗白了一点,不过胜在情感真挚。这词只有上半阕,是要来填下半阕吗?这等小事,对于娴于诗词的蕴妹来说也太没挑战了罢。”他径自摇头,却见蕴姬唇边越发绽出见猎心喜的笑意,一时目色疑惑。

    飞渊仔细看了看,想要从中找出不寻常之处来,“忍冬、沉香,好像是用的药名?”

    “使君子、远志、过天涯、忍冬、迎春、夏至草、秋枫、珠贝、翠羽草、沉香、透骨草、香附,都是药材之名。若要对的工整,下半阕也当以药名来填。真是为难人啊。”

    蕴姬虽说着为难,然而抬眼便向俏如来借了纸墨,文不加点,下笔如神,须臾写就。

    风吹柳叶相思苦,逐马昆仑美人阻。豆蔻铅华香一驻。雪眉凌霄,丹田霖雨,蒲剑冲天武。

    风逍遥接过一纸工整流丽的小楷,煞有介事地不住点头,“不错不错。”

    飞渊奇道,“军长也懂得药理吗?”

    “不懂。”风逍遥理直气壮道,“我就觉得这相思苦写得不错,正切合王上心思。”

    听得这种解释,险些将蕴姬呛住,“古有灞桥折柳送别相知……”

    “只要王上知就好了嘛。我不用知啊。”风逍遥不予理会她的解释,笑嘻嘻地满意摇手收起,“任务完成,那就请了。”说罢他径自抱拳一礼,转身而去。

    北冥觞此时上前打趣蕴姬道,“这苗王可真正会见缝插针,投其所好啊。”他忽然用肩头撞了一下发怔的身侧之人,“你说是吧,梦虬孙?”

    后者大梦初醒似的嗔恼道,“关我什么事啦!我不耐烦这些酸溜溜的玩意儿。”他虽这样顶回去,但眼神犹疑地偷偷偏落在蕴姬面上,似是又有顾虑她的驳斥。可见对方并无任何受到讽刺的着恼,反是笑得温煦可人,忍俊不禁地垂眸抿唇。

    “游娱交际,也是宦海中人之务。理政安民,也不止于官署衙内的作为。”

    “有什么关系呢?”蕴姬轻描淡写驳了北冥觞一句,“海境朝廷不缺庸常老练的吏员,梦虬孙做他自己就好了。”

    这话本应说得熨烫,善解人意,可梦虬孙心底却不知为何有点怪奇的别扭。他抬目远瞻尚同会外的夕阳之景,时值前山新雨初歇,仍兼层云障日,天色昏暝难清。闷热潮湿的水汽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平白惹得厌烦。梦虬孙将心底躁意压了又压,只催促俏如来道,“人既已齐了,就谈正事罢。”

    “说得是。那么,太子、梦虬孙和祭司,请随俏如来一道。”

    北冥觞拒绝道,“不,我就留待此处等候消息。让梦虬孙他们与你去罢。”

    俏如来掩下讶异,依旧辞令周全,既而接道,“那便劳你和飞渊姑娘协防尚同会,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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