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天命

    醒来之时,五感仍旧持续着浑沌不清,眼前蒙着仿佛烈火焚烧的血翳,耳内嗡声作响,四肢百骸骨肉之中好似埋有一千根铁针,只稍稍挪动一二就传来尖锐的疼痛,喉咙里也吞炭似的干涸破败,就连启唇张一张口此时都难逾千钧,只余下徒劳喑哑的低嘶声。无边无际的炼狱之焰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称谓将她拉回人世,死亡威胁般的剧痛落潮似的退去了。

    “小……云?醒了,她醒了!快来人——”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太医令砚寒清。在蕴姬开口叫师兄之前,先开口阻止道,“蕴姬殿下,”他咬音得微微抑扬顿挫的强调,“你现在感觉怎样?还记得发生的事情吗?”

    蕴姬的头壳仍旧隐隐作痛,她想伸手捧住额头,这才发觉双臂紧紧绑扎的绷带,脸上也几乎包得只露出眼眸和嘴唇的一线,记忆里光怪陆离飞速闪烁,乱做一团,“金雷村,应龙师偷袭,亡灵反噬……鳞王救援……然后……然后什么?”她努力探索搜刮头壳,却只觉得整片抹去的空荡荡。

    “王本来已经打退了应龙!都是该死的元邪皇,害王重伤,太子也……唉!”梦虬孙语出恨恨,通红的眼眶边缘犹然一丝未擦净的湿痕。

    砚寒清在蕴姬茫然的目光中继续解释,“你自燃虬龙赐血作术法基础,配合锦烟霞引爆龙涎口驱逐了元邪皇。地气崩坍,两界通道尚在阻隔当中,魔军暂时也还找不到海境。之前有出现过这种记忆混乱吗?”

    “上一次,苗疆国婚,应该是。”蕴姬一壁思忖着,不太确定回道。

    “什么、婚!你什么时候和苗王成的婚?!”梦虬孙活像是被人一脚踩了尾巴,猛地弹跳起来,目光不可置信。

    “不是我。是娶雨音霜那一回。”蕴姬说着转向砚寒清的方向,“咳疾复发的厉害,我额外加了涎蓝的量,之后有一段的记忆很模糊,很……怪异。”一旦试图追寻那段记忆拼图,就有无数的,碎片似的,不连贯的,彼此逻辑冲突又荒诞不经的纷乱影像交叠在眼前。她一时好像是孤身一人躺在冷冰冰的病榻上等死,又一时似乎听到榕烨与苍越孤鸣的激烈争吵,甚至是欲星移清冷兰馥的气息充斥霸占呼吸,仿佛连口中都沾染上了某种诱人迷醉的微醺味道。

    蕴姬下意识地晃晃头壳,试图将思绪从乱七八糟的妄想里抽离,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孤寡得太久了,仅仅一吻就刺激得春心荡漾,胡思乱想。

    “什么叫那一回?他还要娶几个啊!”梦虬孙炸毛似的瞪着她,一双金色的竖瞳亮得惊人。

    隐晦暧昧的旖旎心思让这一惊一乍全然赶走,惊鸟似的一股脑儿扑腾腾呼啦啦逃去天际。蕴姬被这陡然拔高的音量激得头疼起来,忍不住轻斥道,“哪有几个,雨音霜后来放和雪山银燕走了嘛。”

    “儿随老子,总喜欢从别人手里抢就是了。”梦虬孙愤愤道。

    “胡说什么呢。怎么《狼朝宫禁录》都流传到海境来了吗?再说雨音霜的情况也不同,虽然也是苗疆内战……哎算了,我为什么要给你解释他的情史。这话题是怎么偏得这么离谱的。”

    “见异思迁,私生活不检点!”

    “那父王还有一后三妃呢,你也在他面前这么说吗?”

    “呃!王怎么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蕴姬受不住地揉着发胀的头穴,她一心想要梦虬孙安静闭嘴,几乎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疼痛稍缓,刚想摸出涎蓝药瓶镇痛,却扑了一空,后知后觉地怔了一下,抬眼看向肃然严正的砚寒清。

    “涎蓝成瘾已经开始扰乱殿下的神智了。从现在起,必须控制剂量。”

    “我有分寸……”

    “你的分寸就是每次濒死,都靠过量服药来赌命。如果放任下去,就算不死也会疯掉。”砚寒清骤然意识到这种疾言厉色的质问,明显僭越了双方台面上的身份,于是他更快地恢复了一贯的谦恭语气,“微臣的意思是,太医院上下会全力诊治殿下直至康复。”

    “等等,涎蓝是什么?为什么会成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四目融视,皆不肯退的医患双方,谁也没有回答梦虬孙。

    终是蕴姬叹气地让了一步,“总要给我留点入眠的分量罢。”

    然而砚寒清听了,脸上的表情越发复杂挣扎起来,甚至是不愿相信,“何以至此……依赖性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蕴姬对此十分平静,她只淡淡道,“战乱时期,民间缺食少药实属寻常。有一味给用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想以后。心脉损伤,本也没有什么好药,赌一把熬过去就算咯,熬不过就是命了。”

    砚寒清是知道当年内情的,因此他欲言又止,终于是哑然而已。梦虬孙急急凑上来,很是紧张,“是你那时养伤留下的后遗症吗?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

    她安抚似的冲他笑笑,“也没他说得那么夸张了。”随即另提别话,“你方才说大哥是怎样了?”

    梦虬孙慢慢扶着蕴姬到门前时,北冥觞早已徘徊弥留之际。他替鳞王受了元邪皇一掌,烛龙炎气入体烧灼经脉,此刻不过是强睁着眼睛,回光返照。

    北冥封宇高大的身躯佝偻伏在爱子的病榻之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似乎一夜之间便生了华发,只是因为根底深厚,才不至于立即毙命,烛龙龙气游走体内的持续破坏,显现在面上就是冷白肤色中的病态嫣红。远远看上去,简直像是入殓妆面一般突兀且恐怖,充满死气。他紧紧攥着孩子的手掌,贴在北冥觞的耳边低低絮语,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整张脊背紧绷且微微颤抖着。

    蕴姬制止了梦虬孙的出声,扶着手臂,半倚靠着他站在庭中看了一会儿,忽然喃喃自语一般,“原来贝娘娘说得是真的。”

    “什么?皇后娘娘?”梦虬孙一头雾水地追问道。

    “别人的痛苦不能抵消自己的痛苦。”她像是回答梦虬孙,又像不是,“原来,让他失去最爱的孩子,并不能让我开心。”

    “看到鬼!谁见到这个能开心啊!我看砚寒清说得对,你真的伤心到糊涂了。”

    北冥觞听到了动静,极难地转过眼珠,口中嗬嗬地不断涌出血水来。北冥封宇慌慌张张地拿血迹斑斑的袖子去擦,回神之后蕴姬已然缓行到了眼前,松开梦虬孙的搀扶,自己握着榻沿跪坐下来,与北冥觞视线齐平。

    兄妹对视了片刻,北冥觞轻微挣了一把被北冥封宇合掌在手心的指尖,其中一只手脱开父亲,转而虚弱无力地去抓妹妹,声若游丝,“……好……没事……你……”

    “你振作一点!做人兄长的,不能比小妹差啊!”

    梦虬孙的不会安慰人令北冥觞露出一个艰难的笑,“……知……了,真……吵……”

    “蕴儿,你的状况怎样了?”

    蕴姬恍若未闻鳞王的问询,她合握着北冥觞的指尖,低头放置在唇边,祈祷神明般的语气,“不要睡,拜托了皇兄,这一次不要睡。”

    “……飞渊……对不住……失信……替我……”

    “我不要!”蕴姬骤然暴起站直,声音凌厉凄怆,“你自己去和飞渊讲!你好起来自己去讲!我不要收拾你没完没了的情债烂摊子!”她这猛地一下动作,不慎撕扯开了身上薄弱的结痂,血色很快重新从绷带上晕开来。

    “蕴儿!”

    北冥觞只气息衰微地看着她,断断续续,进气已没有出气的多,“……华弟……太任性……不、不识人……我代他……道歉……”

    “够了,别再说了。你要休养体力——”

    可北冥觞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紧蕴姬的手打断她,甚至起压上了半边身体的重量,盯着她的眼睛,“……那……回家……回家……”

    “你好起来,我就回家。”蕴姬同样斩钉截铁。

    “哈……”北冥觞笑了一声,松开蕴姬向后倒去。

    “觞儿!”

    “太子!”

    北冥觞在鳞王和梦虬孙的惊呼里,兀自喘息了半晌,似是眼皮重过万山,再也无法睁开,只闭目继续说着,“……善待……善待……”

    蕴姬默了一息,没有立即答他,然而最终还是放轻了声音许诺,“我答应你,北冥华以前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但是不包括今日之后再发生的事情,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上这一句话。

    可是北冥觞听了却是摇头,吐出另一个意料不到的名字,“……梦虬孙……善待……梦虬孙……他、”

    没有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北冥封宇沉痛哀恸之悲嚎响震天地,伤势加摧,血气上涌,霎时喷吐鲜血,栽地昏厥过去。梦虬孙冲过去接住,同时放声向外大喊。

    “王!太子!来人,太医!太医!”

    北冥封宇醒来得很快,虽然他的状况持续恶化,但是仍然强撑病体,命令右文丞传达秘密宣见的旨意。

    蕴姬接过鳞王亲手递交的密诏,在展开看清内容的瞬间怒火万丈,“皇兄尚未入殓,是谁敢轻言议储!是哪个不知死的鲛人,报上名——”

    “是本王的意思。”

    “你说什么?”

    北冥封宇沉声道,“觞儿不只是本王之子,也是海境之子。本王不只是尔等之父,也是海境子民之君父。龙涎口震荡,无根水崩解,灾情如火,众心浮动。朝廷虽拿出一些赈济,可也杯水车薪,恐激民变。如今中枢失相,储位空悬,若本王再有万一,顷刻之间便是天下大乱了。”

    “那是你们的事情。”蕴姬冷然偏过头,将密诏信手掷回书案上,挑衅似的回答,“海境成规,鲲帝女性不涉朝争。”

    “所以本王下至敕封你镇国之号,望你能扶助缜儿稳定朝纲。”

    “我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北冥缜与梦虬孙政见相左,水火不容,根本就凑不到一起去。他帐下策士误芭蕉多年筹谋,就为了这个相位。哈,这是一道旨意就能轻易改变的东西吗!”

    “那以你的看法,何人为储才能与梦虬孙君臣相佐?华儿?还是异儿?”北冥封宇反问道。

    北冥华那个头脑空空,仗着皇子身份、父兄宠爱任性妄为的绣花枕头,与人交陪第一项就看重的是门第阀阅。似梦虬孙这般混血江湖出身,脾气又臭又硬,不肯低头逢迎的,不结仇就是烧高香了。北冥异虽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可那也只是对鲛人一脉的示好,更别提府里的伴风宵原就是梦虬孙的死敌,要让这两人共事,那真是画面太美不敢看。

    “选鲲帝皇储,为什么要问谁能和梦虬孙合得来?你在给龙子选妃吗?”蕴姬对此提出异议,毫不客气地吐槽他。

    “觞儿给他介绍了那么多名门淑媛,梦虬孙一个都没看上过。本王还是不凑这热闹了。”北冥封宇竟还讲笑了一句,也许是因为提及了长子,他的面容有一闪念的落寞与灰白。

    “你们虽然敕封了龙子,可也从未废除混血为贱的海境成规,相反,只是一味强调他一半的鲛人血统,这只会让人更加想起宝躯混血的事实。龙子名义上归属浪辰台统辖,实则根本没有执掌,朝野之中都把他视作师相权力的附生物。在血脉至上的太虚海境,谁会接近他,谁敢接近他?是,那些人会慑于东宫,不敢违抗,可这只是越发使他陷入被动尴尬的境地而已!他必须自己提出反对,否则不就变成了他最讨厌的,狐假虎威以权压人?”

    “你这是,在为他抱不平?不平则鸣,这也是本王与师相对梦虬孙的期许。”

    “你还是想将用梦虬孙推行改制?可现在的情况已经和欲星移筹划之时,完全不同了!”

    “觞儿的遗愿,是善待梦虬孙,”北冥封宇提醒道。

    “不是只有入阁拜相才叫善待。梦虬孙本就率性洒落,做不成皇城的棋子,回到江湖也许才是更适合他的路——”

    “那是一条死路。”北冥封宇的声音如掷金石,不怒而威,“你可听过上古海境三脉共治之说?”

    “海境成规由来已久,鲲帝、鲛人、宝躯依次降等,各司其职?”蕴姬试着猜测道。

    “错了。鲛人与宝躯皆是臣属,岂能称之共治?所谓上三脉,是虬龙、螭龙与鲲帝的共治。魔世之龙,以应龙为首;海境之龙,是虬龙血脉力量更强。你现在明白,对于他的出生,鲛人一脉为何隐瞒,又为何抛弃了吗?”

    鲛人一脉以虬取名,是因为一开始就发觉了他的血统,囤货居奇,存有颠覆鲲帝王统的野望。这也就是被先鳞王借由螭龙案卷发作之后,迅速抛弃切割梦虬孙一家的原因。

    “龙首与龙子,一字之差,天堑之别。“蕴姬的心蓦地坠下去,坠下无底深渊,阴冷的湿气爬上来,几乎使她错觉自己的血液都要结冰了,“欲星移是亲自考证虬龙血脉的,他……”一定留有反制虬龙的后手。

    “是,师相外游之际,曾意外收藏到一把屠龙之刃,是由应龙的喉鳞与龙骨熔铸其中。剑名饮血,饱饮龙血之后,对于使用者的功力杀伤会进一步加成。”

    “够了!”蕴姬猛然攥紧了饮血剑鞘,像是要恨不得扬手把它砸碎,却又像是顾忌被人抢走而死死抓在掌中,“他在皇城这么些年,对你,对大哥,对海境……”

    “完成觞儿的愿望是本王的一层私心。留下梦虬孙则是另一层。”北冥封宇面对女儿极端敌视的警惕目光,长而缓地叹息道,“本王明白你想让他远离这一切,但是自他出生之时起,就在阴谋漩涡的中心,唯有他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是服从鲲帝王统,俯首称臣的一条路罢。”蕴姬冷笑道,“若他不肯为皇室驱使,下场会比螭龙更惨是吗?”

    “师相原本已经让高玉衡将饮血带出外境,此剑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海境。也许这就是天命所归罢。”

    “哪有这种命!”蕴姬厉色尖叫道,“等到地气恢复,我就立刻带着这剑出去,一世人都不会回来!”

    “密诏是给你的。你想毁了,烧了也随你。但,为什么不换一个想法?”对话的时间和思考要求似乎超出了北冥封宇现有的体力,他轻微晃了一下,扶着书案坐下去,声音越发地疲惫不堪,加快语速,“想办法让梦虬孙留在皇城,不为那些逆贼所惑。屠龙之刃握在你手中,用或不用,是由你决定。这是第三种私心,就当做是,一个失败的爹亲想要挽留女儿的昏招罢。”

    ”……梦虬孙的去向,只能,也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本王想,也许不见得违逆了他的想法。”北冥封宇说到此处,忽然虚浮地笑了一霎,眼角纹路温柔而缱绻,“本王也年轻过,知道少年人看心上人是什么样的眼神。”

    蕴姬有一瞬间想要大声质问他,关于三妃和她们的子女算什么。可她又觉得到了这步,自己还要追逐无意义的答案甚是难看。于是她恶狠狠地抓起卷轴冷嘲热讽,“你都敢下旨,一旦你有万一,让缜弟暂行王储之责,我有什么不敢接的。”然后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可北冥封宇的声音尤然绕在耳后。

    “蕴儿,王统颠覆,不仅仅是换个王这么简单。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一人之重,与苍生之重,孰轻孰重?”

    她乍然回身,望向王座之上,一字一顿,“我不会放他上赌盘。我不是你。”

    “哈。”然而对方竟自轻快一笑,倒似放下心来,“本王也希望,你们永远不用面临选择。去吧,去把那孩子叫来罢。”

    “你……”

    “最后答应爹亲一件事,即使拒绝他,也不要……让那孩子太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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