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梦虬孙大变俏佳人什么的,是不可能的,问也是不如投胎重开算了。

    蕴姬直接给人带上了帷帽,四周垂落交叠的纱布直到双肩,整个头颈掩藏起来。头上龙角正好从帷帽中心的竹笠圆洞穿出,用假发缠绕做成发髻的样子,再穿上一层外袍罩裙。

    “就这样?”八纮酥浥揣手靠在一边,显然有一点看他好戏的意思,“怕是担不起鳍鳞会第一美人的声名。”

    梦虬孙恼羞成怒,“你个八爪的!”

    蕴姬闻声笑了,促狭反问,“难道还真让他试试脂粉,插戴首饰吗?那些东西只会妨碍后续作战。这只是个幌子,别太入戏了。”

    梦虬孙也赶忙接道,“讲的就是。还是小云够朋友。”

    这一句话将人说得愣住,思维齿轮锈蚀般地吱吱呀呀。她迟缓地眨了眨眼,指点倒转向自身,声线充满犹疑,“我?我和你算是朋友吗?”

    梦虬孙大笑着捶了她一肩,“嘿!大家一起密谋的,你现在想跑路可不赶趟咯!”

    八纮酥浥不认为她这是退堂鼓,“那么,你以为,什么样才算是朋友呢?”

    蕴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北冥封宇与欲星移,她回望向八纮酥浥的眼睛也几乎是这样表露的。整个海境朝廷,无论内外,无论是谁,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这个答案过于浅显,理所当然,所以八纮酥浥甚至都没等她真正开口就继续问下一句。

    “阶级悬殊的权力关系之下,会有真正的朋友吗?”

    蕴姬想起他与玄玉府的渊源,一时揶揄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你所眷恋的,是这个人的权力光环,还是这个人本身?你想要得到的,是这个人还是这个人所拥有的生活?不平等之下的选择,是真的有选择吗?”

    八纮酥浥的问句皆是陈述的语气,像是质问,又像是否认。话题骤然滑向一个抽象而未曾预知的方向。

    蕴姬绞尽脑汁地试图跟上八纮酥浥的对话。

    “……这些问题的前提是,一个人能否与他所有的一切割裂开来?个体意志真的完全独立吗?”

    “好问题。我也不知道。”

    八纮酥浥理不直气也壮,蕴姬深感自己被涮了一把。

    “不想让我提过去,你可以明说的。”

    八纮酥浥这一回没有答话。

    蕴姬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方向,越过梦虬孙身后仅有的一点光源,投向窗外广袤无垠的彻底黑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像是梦虬孙身后的背光,抑或是,他所带来的光 。

    这里原本是一处小海湾,在冰火石矿被发现之后,就筑起堤坝再抽干了水脉。靠着铁链固定的破旧船屋拼凑,高高低低的矿区棚户紧挨着矿坑而设,白日里看去,一片片的坑洼不平,就像是嵌在海岩之上的赘生藤壶。

    最大的一艘是鳍鳞会所在,就搁浅在原港口的巨大轮车脚下,深藏于矿区崎岖坑道框架外壳下数百米的中层功能区,终年不见阳光。

    八纮酥浥神态肃然,“冰火石是太虚海境最重要的能源,照明生火都要依赖它。但是它的开采者们,却没有资格享用这份光明,连维持生计都成问题。这公平吗?”

    “当然不公平!”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蕴姬在梦虬孙的怒目之下,到底是收止了自己的不合时宜,“总之,我的意思是,不如先关注一下眼前可以做的事情。千里之途,也始于足下。”

    “眼前确实有一桩你可以做的事情,接替矿监职权。”

    “我以为,你会拿在自己手里。”

    控制了矿监,就相当于控制了整个矿区的命脉。与之相比,度过鳍鳞会当前的饥荒,或是收揽权力,压制心怀鬼胎的元老们倒像是由此带来的附加作用罢了。

    在当下战乱频仍,官府又只将这处矿场当作掘金库,此外一概放任不管的情形下,假以时日,八纮酥浥甚至可以在此地做个土皇帝。

    “我只会与民众站在一起,不会与官府站在一起。”

    八纮酥浥这般讲话的时候,仍然遥遥地远望着无边无际的虚空黑暗,可他的眸底有一簇骤燃的火亮,像是要将这簇明焰烧至眼之所至的世界。

    “鳍鳞会发展下去,总有你无法事必躬亲的一天。那时候,谁是民,谁是官?”蕴姬尖锐的诘问如临刃雪亮,一针见血,“倘若真有一日,会众一致反对你,你真正会像对圭屠所说的那样,退位让贤吗?”

    “我也是会众之一。”

    八纮酥浥的言下之意,便是连他自己也要支持自己下台的境况。

    算不上扯谎,却也是冠冕堂皇的漂亮废话而已。

    “你如今就在玩弄这种话术了。”蕴姬摇头道。

    “尚不及你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程度。”八纮酥浥叙述得极为平淡,听不出一丝反讽的意思,“就算是数遍整个太虚海境,只怕也再难找出几个比你更加谙熟体例之人。这个矿监既要不因考评而迁转,又要应付各方关系,如何中规中矩稳扎稳打,你最是清楚。”

    “我可以继续做你的幕僚。”

    八纮酥浥挑了挑眉,似乎有一丝意外与好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权责是一致的。我不想担负别人的重量,干涉他人的自由。”

    “是不想还是不敢?”

    “这是一回事。”

    “你存在于此本身就是一种影响。切断所有的链接,你追求到的不是自由,而是孤独。”八纮酥浥回身道,“我会给你一点时间。等梦虬孙这件事办完,你再答复我。”

    梦虬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麦紧张,你肯定会做得很好的。再坏也不会坏过现在咯。”

    “还是先专注眼前之事罢。”蕴姬将一小团丝线交给他,“将真气注入无游丝,不超过一定距离,另外一部会有感应。”

    由于无游丝的信号特性,八紘稣浥早将其投入新坑勘探下井,从而大大减少人员伤亡。可在远离皇城的边镇,又值战乱不休,没有任何渠道能够补充这种特制鲛绡。

    蕴姬从王宫随身带出的两尺多,如今也仅剩下这一指的余量。

    “刀叔带人在外围,里面有我和圭屠,揍几个鲛人少爷而已嘛!这种好东西,用一回少一点,还是俭省些。”

    “拿着。东西比人重要。真用完了我再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梦虬孙疑道,“有办法之前怎么不使?”

    蕴姬语塞,“这不归你管。”

    “你蒙我的吧?”

    蕴姬见他还不伸手,直接拽上衣襟往怀里去塞,意外触到裸露炙热的胸膛,犹如熊熊燃烧的不灭炉心。指腹好似被火苗燎过,乍然反射瑟缩握拳,代之以鳞甲抓划对抗。但在一触即分的刹那里,仍被霸道的高热极快侵润皮肉,遗留烫伤般的火辣触感。

    梦虬孙反应更大,他一个猛跳起来,退避三舍,眼睛瞪得溜圆,一手抓紧衣领,另一手指着蕴姬,像极被浪荡子调戏的千金闺秀,磕磕绊绊,词不达意。

    “你!你你你…怎么……我…看到鬼!你笑什么!”

    蕴姬被梦虬孙大吼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在笑。她伸手去压忍俊不禁弯翘的唇瓣,抬眼却见对方像是受了更一重刺激,本就涨红的双颊蒸熟得简直冒汽,清澈美丽的蓝色圆瞳越发蕴积柔软水光,几乎令人有一丝泫然欲泣的错觉。

    灵台倏然闪过一线通明。

    右手是蕴姬的惯用手。递送无游丝的指尖,此刻正抵在她唇上。

    更糟糕的是,随着她思及这一点,视线便不自觉落在了对面紧握的领口边缘。虽然她立即避嫌目光转开,并迅速放下了手,但无意识地抿唇是她紧张时候的小动作。

    相当的越描越黑。

    虽不能说是惯见风月,但长于深宫的蕴姬也非一无所知。

    鳞宫女子的地位通常与她所依附、笼络到的男子休戚相关。养母绫姬从不在她面前避讳这一点,放任旁听如何教养那些想以美貌博取晋身之资的年轻女婢,更甚至偶尔也将她当作一条鲶鱼编入队伍。

    没有什么比出身优越却空负美貌的同伴,更能激起这些姑娘们的野心和竞争了。

    但蕴姬其实并不像她们所猜测的那样,是自恃身份,不屑为之。她的确投入了不亚于应对欲星移课业的同等心力,但是比起另一位师者的认可,绫姬则每每叹息于她的生搬硬套,徒有其表——

    ——诱惑的关键在于引发欲望。

    就像是绫姬利用“表现”不佳的养女,来喂养膨胀普通宫婢获取富贵,追逐高位的私心一般。从逻辑的角度来讲,她能够归纳这层因果,却也仅仅是归纳因果而已。

    直到三王破宫,绫姬身亡,旧日生活的所有都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她仍然不知道那是应该怎么做,就算是可能无意做对的当下,她还是一头雾水。

    思维甚至转瞬发散到,如果那时梦虬孙是有权行走宫廷之人,大概她可以找他帮忙过绫姬的“考核”。但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很快否决这太过可笑,异脉混血决定了梦虬孙永远为海境成规构筑的宫廷所排斥,所以他根本不值得花费心思。

    蕴姬被自己这种冷酷想法所震惊,攥拳屈指敲在额侧,如同要以此打散那些荒唐的念头,旋即忆起梦虬孙的双亲为保护孩子不惜家族除名,沦为贱民,最终穷困潦倒而亡。有如此身世经历之人,要么极重视情义,要么极蔑视情义,而梦虬孙显然是前者。

    与某些玩弄关系,谋求名利的宫廷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大概他只是比较纯情而已。是她自己想得太多了。

    总之,还是先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冒犯到你很抱歉。你有受伤吗?”

    她清楚自己的指甲仅仅是轻轻蹭过,力道甚至不够留下一点痕迹。

    因而这只是利于展开对话的说辞。一般来说,对方会表示没有受伤,然后大度地谅解误会,自然而然化解掉这场尴尬。

    一般来说。

    可惜对面没有按照套路出牌。

    梦虬孙似乎不相信这话。他紧皱着眉峰,视线警惕地小心后撤,远离面前的蕴姬,握紧手中的洞庭韬光,从怀里抽出那一小团无游丝,避之唯恐不及地抛扔过来。

    蕴姬无名火起。

    “我都讲了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碰了一下,你干嘛那么小气啊?”

    梦虬孙的回应则更为生硬,一张脸紧绷得像拉到极限的一张弓,“我不要你的东西。”

    她向前倾身打算捡起地上的无游丝,对面就惊弓之鸟似的棍风横扫示警。

    “到底是有什么——八纮酥浥?!”

    未尽之意被封锁在金色腕足的囚笼中。不知何时蜿蜒而出的强力桎梏,反绑双手,缠紧膝关,甚至还分出两条触手圈禁勒锁腰腹与颈部,使她挺直身躯,仰视虬龙,犹如控线傀儡。

    而始作俑者相当事不关己地用剩余的手捡起无游丝,摊平在梦虬孙面前。

    “不要大意,毕竟内奸还没抓到。即便不是圭老等人泄露账目,鳍鳞会中也一定有人同矿监方面勾结。现下没时间先去清理门户了,这件事情不只是你一人安危,不容任何意外。她也是为了全局考量。”

    这话说得温和恳切,令人信服。

    如果没有把人捆起来那就更令人信服了。

    “你们两个真是够了。我就是那种人吗?”

    “以你的族脉而言,这也难说。”八紘稣浥似乎真的在斟酌的态度将她气个好歹。

    “难说你大爷的!我……我也得打得过他啊。”

    “所以是有企图,而无实施条件。”

    “企图也没有!”

    “真的?梦虬孙毕竟是他的……”

    “你给我住口!!!”

    森然剑气陡然尖锐爆鸣,饱含杀意的细小气刃一瞬间就席卷绞碎所能破坏的一切。

    洞庭韬光抵御下这无差别的一击。但另一边的八紘稣浥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遍体鳞伤地跌坐在窗台边沿,殷红的鲜血不断从金色腕足的斑驳伤口中流淌出来,蕴姬单膝跪压在他身上,披散下一半头发,指间抵着边缘锋利的簪中剑,几乎要刺穿他的颈脉。

    “宗酋,你这是干了什么?!”屋外守卫的紊劫刀闻声赶来,大惊失色,赶忙招呼一旁呆住的梦虬孙,“愣着干嘛!还不把小云拉开!”

    “哦哦……”

    他与紊劫刀分别制住两人。

    八紘稣浥摸了一把脸上的细碎血痕,半真半假地笑着抱怨紊劫刀,“叔父问都没问,当真偏心。”

    “我是要问,你今日为啥故意激怒她?”

    八纮酥浥偏过目光,没作回答。

    此时的蕴姬仍在忿然不止地踢打挣扎,梦虬孙只好学着方才八紘稣浥控制她的办法,从背后反剪压制住双手。

    “放肆!谁允许你碰我的,还不给我放手!杂种滚开!”

    “你——”

    “闭嘴!小云,你过分了!”紊劫刀喝止道。

    “凭什么!”蕴姬气狠狠地蹬向八纮酥浥,被梦虬孙一把拖开才不得不作罢。

    “宗酋的事情我会搞清楚,还你一个公道。现在,你先给卷毛仔道歉。”

    蕴姬泄了力气,恹恹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冒犯到你很抱歉。”

    “麦给我敷衍了事。”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紊劫刀叹了一口气,对梦虬孙吩咐,“你先把她带出去冷静一会儿。”

    话虽如此,但梦虬孙也不知该把人带哪里去冷静。于是两人只是转角,找了个空地坐下。

    蕴姬把头埋进膝间,喃喃自语似的重复,“对不起……”

    “好了!”梦虬孙看不下去地打断她,“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东西收好。”

    蕴姬抬眼看了看他手里的无游丝,“你出任务先拿着就是了。若是没用上,回来给我也不迟。”

    梦虬孙挠了挠头,“所以,刚才为啥要吵架?”

    “……对不起。”

    “都讲了不要再说了。”

    “不是。是我的问题。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很不正常。所以我一般会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但是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思维混乱,又迁怒到你,真的很抱歉。”

    “怎么,心情不好啊?那,给你吃东西啊。”

    梦虬孙从不离身的零食袋子里东摸西摸,忍痛掏出一小块宝贵的酱肉,还没递到蕴姬跟前,后者就恶心欲呕。他连忙收到鼻尖嗅了嗅并无任何异味。

    “没坏啊?”

    “谢谢,但我不能吃荤腥的东西。”

    “是因为你的病要忌口哦。麦这么看我,我也是不小心听到刀叔讲的。”

    “他还讲什么了吗?”蕴姬警然。

    “他还讲你有一个仇家,是鲛人里的大官。别的也没什么了。”

    蕴姬蹙眉不语,微微变色。

    “嗨呀,鲛人就是很坏的,会众里很多人都是遭他们害的。你看,圭屠不就是一个?冤有头债有主,总有一天会报应的。”

    “不会有的。因果报应只是无能为力的自我安慰罢了。”蕴姬抱膝缩紧自己,努力收进房檐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她将整张脸埋下双腿,因此声音透出有些闷闷的,“你晚些时候就要出任务,早点去休整准备罢。”

    “然后留你在这儿自闭?”

    梦虬孙走出两步,忽然又回身大步将人直直拽走。

    蕴姬冷不防被大力拉了个踉跄,差点脸朝下栽到地上。遒劲臂力遽然抄起扣紧,拦阻翻倒,却没轻重地将腹腔勒得剧痛。

    她本能反应地挣扎捶打起来,“疼!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昔苍白那小子一直吵着要跟去。你来帮我看着点他麦闯祸。”

    “我不去!那孩子是你收养的。你讲过不劳别人操烦!”

    “你也讲过从眼前的事情做起。躲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意思。”

    “那我也不见得就得给你打白工!你是周扒皮吗?”

    “你才周扒皮!”

    同一时刻,处理完伤势的八纮酥浥倚窗而望,听着逐渐远去的吵吵嚷嚷。

    紊劫刀站在他的身侧,禁不住一个劲儿的摇头,“这真是冤家对头,就没一天能不吵嘴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些别扭。明明小云待别人都很温柔。”他说着又瞧了一眼八纮酥浥的狼狈样子,没甚好气地补充一句,“除了某些自讨苦吃的人。今日是她生辰,你明知道她状态很糟,还故意刺激她,你到底要干啥?”

    “那不是温柔,而是冷漠,她只是不在乎。”八纮酥浥伸手收关了窗扇,目光移回紊劫刀身上,“叔父难道没觉得,自从梦虬孙来了之后,她比从前要鲜活多了吗?在我看来,叔父太娇惯她了,总是当作小心翼翼对待的易碎品。而她自己总是压抑回避心中的恨与怒。”

    “如果你讲的鲜活,就是发脾气的话。”紊劫刀竖眉怒道,“那你也不能就把卷毛仔当成小云的出气筒用啊!这可太缺德了。”

    八纮酥浥笑了好一阵子才收歇,对面的看他的眼神几如怪奇。

    “这两人,谁能治得住谁,我看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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