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

    “顾二姑娘,过来坐下。”

    宛若一声惊雷响彻耳边。

    她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轻轻一震,浑身上下嗡嗡作响。

    她企图转身打开门,发软的手臂用了最大的力气,门却仍是纹丝不动。她陡然明白今日的一切并非巧合。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仍未离开,像个极其有耐心的猎人,淡然的、尽在掌握中的逗弄早晚囊中之物的猎物。

    顾周周无比清晰的在此刻感到了高高在上的审视,锋锐的权势,冷漠的旁观。

    她骤然冷静了下来。

    她越是狼狈惊惶,只会让人越觉嘲讽,越觉有乐趣。

    人的劣根天生,隐秘的愉悦更令人沉迷。

    顾周周布满汗意的手心从门上滑落,尽力的挺直脊背,转身朝那人走去。

    她垂着头,脚下一步一步尽力迈的稳当,克制自己的颤抖。

    她平平庸庸一个乡野长大的农女,未见过太大权势的模样。

    她自然还是怕的,更何况这个人,本身就具有只手掀涌权势风云的能力。

    她孑然无依在这京都中,

    生杀予夺,尽不在自己手中。

    几步外,眼帘映入了双月白绣竹纹长靴,她住了脚,端敬福身:“殿下。”

    声音有些干涩,又像根木头一样站住不动了。

    谢辞璟皱眉,淡淡道:“不是要请孤喝茶,愣着做什么?”

    顾周周讶然抬眸,他怎么会知道,随即很快明白请喝茶之事是南松故意提起。

    压下股愤然,顺着谢辞璟的视线望去,便见他目光落在茶盏上。

    无言暗示。

    雅间内只有窗边一玲珑高脚茶几,左右两边各一座位。中央广阔空荡,铺着柔软波斯地毯,专供乐者舞者、茶博士演艺。

    顾周周重新垂落眼睫,她眼睫稀疏,淡色,像暴雨后的残破蝶翼。

    她只得再向前两步,贴到高脚茶几边侧。这样,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几寸,她从未和年轻男子这么近过。

    成年男子的气息压仄迫来,四面八方像网一样将她拢住,依稀觉得是有些冷的香味。

    但她不敢多闻,只觉得怕,那气息似生了触爪,露出的皮肤都被不容拒绝的触吻、痴缠。

    胸腔咚咚地跳着,手下动作慢极了,耳垂红透带着一抹慌张。

    谢辞璟目光盯住她的脸,仔细看她面上每一抹神情。她乌发尽数挽起,露光洁的一张面和细白脖颈。

    许是紧张,她白皙耳垂充血,红意像朝霞一般渐渐漫上面颊。

    疏软的睫毛颤抖不止,似雨中被一瓣一瓣打落的桃花。唇瓣因紧张而略显干涩,粉色舌尖撑不住溜来舔了一下,留下濡湿痕迹。

    他眸光逐渐加深,但他什么也没做。

    不过一个小姑娘,怕得很。

    顾周周顶着露骨的视线,尽量专心沏茶。

    她在书上看过如何处理,只是守琢院中没有好茶,她喝惯了白水,泡茶不过是糊弄一二。如今临枪上阵难免慌乱,但她动作慢极,并不给人看出她的生疏。

    第一遍是洗茶,要用滚水烫茶,泡出的水倒掉,以洗净茶叶的杂质。

    谢辞璟端坐,修长的手臂搭在桌上,如玉骨般的手指曲起,一哒一哒轻敲在茶案上,隐约透着股燥意。一声声落在耳里,催命一般。

    滚水烫过几秒茶叶后,顾周周瞄了右侧的手臂一眼,不敢用右手倒茶汤,怕不小心碰到殿下的手,便用了左手。

    左手握住茶盏时,她微微颤了下,茶盏太烫了,还未曾好全左手的新肉被烫的发红。顾周周忍下痛,迅速倒完茶汤,再添滚水,便算好了。

    “殿下,茶泡好了。”

    顾周周有些拘谨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敬还是不该敬,她不知其中的分寸。这茶她泡的也全无把握,不知是何品种,该煮还是该泡,该泡几时几刻。

    谢辞璟早就查清她短短十几年的具细,知她无人教养这些,便未曾讶异,甚至见她淡然平稳,还颇觉有几分沉静品质。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先坐下。”

    顾周周偷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别开视线,小心翼翼的坐了三分之一椅子,手脚乖乖并拢,两人相对而坐,只盯着茶盏看。

    对面姑娘手乖脚乖束着,耷拉着脑袋像是被提起耳朵的泥兔子,谢辞璟望着,不由轻笑了声。

    听见笑声,她似听见风吹草动迅速竖起耳朵,眼睛瞪的微圆,又不敢乱看,最后颤颤巍巍耷拉下去。

    谢辞璟秀若山峦的眉微挑,以手抵唇微咳了声。

    “看着孤如何做的。此茶叶色清白皎然,似含霜沾雪,名明月。”

    说罢,他静静起手。

    眼前人青色衣裳,眉目如画,袅袅雾气中貌似谪仙,举手抬袖间自带高山流水韵味。

    青瓷兰盏像是在他指尖翩翩起舞的蝴蝶,优美的令人迷醉,从烫杯、置茶、摇盏、倾茶汤,到提壶高冲,水流似瀑布飞悬。雅疏、狂离揉杂在一起,名士风流,矜贵风骨尽展其中。

    顾周周有些看的痴了,连人停下许久都未发现。

    直到面前人提壶优雅低冲入茶盅,再用小瓢分茶,一只放在他自己身前,一只分给了她。她才回神,有些不安地往对面瞧了瞧。

    男人微阖着目,遮住了黑沉深邃的眼,长睫安静垂在眼下,像挂在墙上沉静的壁画美人,略垂半分颈项,嗅着茶。

    轻柔的像在嗅一朵被雨淋湿,只开着骨朵的丁香。

    见他似并不在意被那样不礼貌注视,心中略松,也静默看向自己眼前的一盏茶。

    这是非常漂亮的一盏茶,茶叶如绽开的牡丹,片片叶子尽数舒展,优雅的在茶汤中旋转。

    色泽青白漂亮,不需刻意去闻,那香气便袅袅飘入鼻尖。

    她见对面开始品茶,她也学么着,一只袖遮面,另一只握茶杯,尽数饮了下去,只觉得满口茶香。

    饮下去后,又觉得后悔,犹犹豫豫放下茶盏,手微微遮住,怕被发现一口饮干了。

    谢辞璟发现了她的小动作,面色不变,只淡淡说道:

    “茶还有,自己添。”

    隐瞒的事无处遁形,顾周周心不在焉,听话给自己又添了一杯。

    喝着香喷喷的茶水,暗窃喜或许殿下真是要她来请喝茶的,心还未搁下一会,就又不安心起来。

    谢辞璟见着她肩背稍缓和,神色也不张怯。只浅浅尝了几口,看着她一杯杯续添,倒觉有意思。明月口感偏甜,他不喜甜,女子们倒喜欢。

    沉静中,他慢慢问道,诱捕猎物前的温柔伪装:

    “今日去书铺做什么?”

    顾周周咽下口茶,不敢再喝了。

    “禀殿下,臣女去买些笔墨。”

    “怎又在二楼看起书?”

    在异常尊贵优容的人面前,顾周周忽觉得自己言行不够从容,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顺从答了:“铺中买够二两,可以在书铺借阅。”

    谢辞璟如玉雕琢的漂亮指尖把玩着青瓷杯底,“哦”了一声。

    顾周周有些辨不清他的喜怒,听他声音无异,便觉他只是随意问一句。

    沉默下来。

    半晌,无言拉出一条线,沉沉拽在她四肢百骸,让她不由坐立难安。甜茶含在嘴中也咂摸出苦味。

    待她额角微微发汗,他才挑起唇,美丽的面容像是绽放的水仙花,涟漪如悸,吐出的语句却格外的恶劣锋锐:

    “你一个未出闺阁的姑娘,与一个有家室的浪荡子同坐,你也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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