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前朝周家的事儿还没消停,后宫这日又闹了起来。起因是,婉昭仪向宸贵妃和贤妃揭发周氏皇后以及淑妃残害宫嫔、皇嗣,贪污后宫钱银以及违禁向宫外传递消息,和罪臣周春沆瀣一气,把持前朝后宫。

    别的罪名都不打紧,只是这和罪臣勾结、传递消息、意图不轨的罪名便是直接把周皇后脱下了水。她即使再斑驳,甚至晕死在栖凤宫内也改变不了了。瑞帝闻言大怒,即刻把两个罪妇打入冷宫。

    周氏身子早已经是千疮百孔,瑞帝一下旨,她是被太监们拖到冷宫的。据说,她到冷宫附近时,忽地醒来,惊觉之下,又伤了身体,流了一路的鲜血。而揭发她的婉昭仪和胡嫔则被瑞帝大加褒奖,赏赐了不少东西,更是连着宠爱了好几日。

    慈宁宫主殿内,连着几天入夜就是一片漆黑,丝毫灯火也无。墨芬嬷嬷一声不响地守在周太后身边,时间久了,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尊雕像,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末了,周太后叹了口气:“墨芬,你还在吗?”

    墨芬立刻答道:“启禀太后,奴婢在,一直都在。”

    周太后低笑了声:“好好好,想当年本宫作为煊赫至极的周家嫡长女,受尽家父家母宠爱,最多时,屋子里伺候的人都盛不下。那个时候宫中举办花会,公主们都得轮流下请柬,哀家当时还要挑三拣四的,不是所有人都给面子。那时候,本宫出去参加宴会,左右前后簇拥着一大批贵妇贵女,家父品级在四品以下的,都不能进哀家身的,她们儿没有机会近哀家身。”

    墨芬叹了口气:“奴婢福薄,那时候还未有机缘与太后相遇。也就未曾得见您当年的荣盛和光彩。”

    周太后笑着摇了摇头:“遗憾?在周家没出事前,哀家的确觉得挺遗憾的,哀家从周府到后宫,得意了整整四十多年,临了却白发人送黑发人,所做的一切都为别人做了嫁衣。成了个空壳太后,凡事还是看瑞帝脸色。墨芬,你知道嘛,哀家是真恨啊。我儿走的那一年才二十三岁,一表人才。哀家看着他的棺椁,顿时就老了十岁,一夜之间落了满地的白发。哀家恨啊,总觉得是有人害了他,总觉得是瑞帝害了他,就拼着一口气走到了今天。可突然之间,周家竟然塌了,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周家竟然塌了,哈哈哈哈。”

    墨芬脸色艰难,声音艰涩地换了声娘娘。这时候周太后突然从主位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墨芬忙搀着她:“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您告诉奴婢,奴婢去帮您做就是了。”

    周太后言语里有难掩的兴奋与快意:“不,这次哀家要自己来,哀家要把宫里的灯一盏盏点上!”

    过了会儿,主殿里亮起了第一盏灯,周太后看着看着,笑着流下了眼泪:“墨芬你知道嘛?周家倒的那一刻,哀家突然就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憋在哀家心里已经几十年了。从哀家记事起,就有人告诉哀家要做一个得体明礼的贵女。为了这句‘得体明礼’,我苦学琴棋书画、家中中馈等等技艺,十年苦读,差不多可考个状元了。然学成之日,便是进宫,可怜哀家小小年纪就要和这个斗,和那个争,耍心眼儿装笑脸,一路走来,哀家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了。如今,周家却突然塌了,墨芬,哀家得知事情难以转圜那一刻,竟然长长地舒了口气。啊哈哈哈哈哈······”

    周太后长啸一声,忽地跌落在地,她大笑着,可慢慢地,眼泪已经满了脸,浸润了她额头眼角细密的沟壑。随即,她便伏在地上痛哭起来。这一辈子,她就像背着一块大山在行走,所有的苦和累甚至都不能与人言,因为一旦松口气,就会被大山压着脊梁,而今,她终于可以卸下重担,这一辈子,剩下的微末时光,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一回了。

    柳玥还是第一次踏入未央宫,给她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净。宫里很少有宫女和太监出现,有的只是满园的枫树抽芽,风一吹,便是树枝轻轻晃动的声音。再往里走,宫殿固然奢华也不过是宫中的普通规制,沿着宫道上了月台,她甚至连一盆花草也甚少见到。

    不有得,心里叹了一声,这宸贵妃果然是个神人,在宫里把日子过成这般也是时间少有了。宫女们传了信,宸贵妃很快就迎了出来,她淡淡一笑:“你来了?正好,本宫刚沏好茶,来殿中用一杯吧?”

    柳玥也回之一笑:“听娘娘的语气,似乎早就知道嫔妾会来?”

    宸贵妃垂了垂眼眸:“我可不会未卜先知,但我知道这宫中人心也就足够了。”

    柳玥未再说什么,跟着宸贵妃进了殿内,她心中原本压住的惊异在此翻涌上来。殿内的装潢极其简朴,摆件极少,多宝架上更是只有星点东西点缀,很多都是空的。比多宝架更空的是大殿,由于家具极少。显得空空荡荡的,格外寂寥。

    “娘娘似乎格外节俭,这宫里的摆设别致是别致,可也太少了些。”

    宸贵妃接过话头:“你想说完全不像个贵妃的宫室对吗?”她笑了笑,继续对柳玥说道:“其实从本宫入宫那日起,无论身份贵贱,无论宫殿大小,对本宫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本宫只不过像这多宝阁上的摆件儿,看着高高在上,引人注目,实则被别人攥在手里,想挪去哪里就挪去哪里,半点由不得自己。若不是本宫比周皇后稍稍聪明些,如今在冷宫痛不欲生的就该是本宫了。其实,本宫不时也会羡慕她,周家终于倒了,哪怕她现在零落成泥,也不会在落在周家的地界上。”

    柳玥抿了抿唇:“娘娘今夜似乎格外伤感些?”

    宸贵妃笑了笑:“是嘛?格外也是寻常,都是伤感罢了。”

    柳玥轻叹了口气:“当年我在江湖飘摇过着朝生暮死般的生活,路遇江南繁华都市,看着那些贵女们被人前簇后拥地去河边放河灯。那单纯甜美的模样儿让我一直记忆犹新。我曾经幻想,自己要是个闺女该有多好,不再像无根浮萍随波逐流,不是前路。如今看娘娘这般,心绪也难免有些惆怅,似乎贵女们也有倒不完的辛酸苦伤。”

    宸贵妃笑笑:“其实这世上有太多无奈辛酸,只是这宫中格外多些罢了。就连皇上在处置周皇后时不还得多要别人递上刀,他想方设法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吗?故而本宫才会让婉昭仪去揭发周皇后,把她和淑妃一举送到冷宫。只是你猜猜,皇上为何这般爱惜自己的名声与羽毛呢?”

    柳玥淡淡一挑眉:“周夏两家是京城士族之首。当年,皇上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就是因为周家在背后鼎力相助。如今周家大逆不道、罪行累累,皇上是最应该惩治他们的人,但相应的,也是最不应该的。更何况,皇上一心想铲除士族,如今周家一倒,正是收买人心、壮大势力的打好时机,那么一个贤能宽仁的名声自然是最好的招牌。故而,面对周家皇后,他的妻子,就不能像前朝那样杀伐果断,必须在树立宽仁的同时,借刀杀人,手上不能粘一滴血,如此可对,姐姐?”

    宸贵妃轻轻拍了拍手:“妹妹这份心机见识,若是本宫与你同等年纪时也是不能比的,你的造化且深呢。”

    柳玥微微一笑:“嫔妾如今被娘娘牵着鼻子,毫无他法,哪里又比得过娘娘呢?”

    “婉昭仪揭发的事是一,那么还有二,妹妹就不妨直说吧?”

    “如今周皇后已除,夏家定然也会受影响,怕是不久,你还会送给皇上一份大礼吧?”

    宸贵妃眼睛一眯:“你到底还是察觉出来了。”

    柳玥笑笑:“不敢,只是猜测而已。”

    宸贵妃懒懒地拂了拂衣袖:“没错,我就是在和皇上做交易。”

    “那么这就是我今晚之二,”说着柳玥直直看向宸贵妃:“你连皇上都能使唤得动,到底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呢?所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宸贵妃嫣然一笑:“妹妹,我方才都与你剖开心肠了。这座华丽的宫殿中即使超然如皇帝,也逃不过皇权的束缚,哪怕是扭转生死呢?”

    柳玥一愣:“扭转生死?”

    “你们玄牝门是不是有一味药,叫做‘十七夜蝉’?据说这种药服下后能让人昏死十七日夜,和死人没什么分别。而到了第十七日夜里,便会突然醒来,破土而出,可不就像金蝉脱壳吗?”

    “你,你竟然知道这个?”柳玥脸色很是不自然。

    宸贵妃撩了撩嘴角:“怎么?妹妹如此聪慧,难道竟不知这种药,亦或者,没法拿到这种药嘛?”

    柳玥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难道想逃离皇宫?可为什么一定要这种方式?你不是正在和皇上做交易,难道,你都帮他铲除了周家这个心腹大患,他不能给你一份恩典嘛?”

    宸贵妃苦笑一声:“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懂?正是因为周家的事我桩桩件件都参与了,故而才没有生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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