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是个春雨连绵的天。天灰沉沉的，刚用了午膳，天色便暗淡到要点宫灯的地步。柳玥强撑着精神，躺在廊下的贵妃踏上，一边烤火煮茶，一边赏着雨。这样的天气合该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才是，可是安亲王搅得心里乱糟糟的，哪里还能睡得着？

    人若有了烦心事，这阴雨天便会让人难以忍受起来。

    好在不多时，门外的宫人就来通传，说安亲王妃到了。

    柳玥垂着眼眸问了句：“只有安亲王妃吗？还是有其他贵妇？”

    小太监俯身回道：“禀娘娘，奴才只看到一顶暖轿，应该是只有安亲王妃。”

    柳玥眉心一蹙，只有安亲王妃？她能单独觐见吗？安亲王到底在搞什么鬼？思虑了番，她又问道：“随从呢？多少？”

    “回娘娘，只有一个嬷嬷，一个丫鬟。”

    柳玥更加诧异，莫非真的是单纯送糕点来的？

    不一会儿，安亲王妃就带着嬷嬷和丫鬟进了殿。和之前不同的是，安亲王妃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步伐却比之前更加轻盈，周身的气质也与以往不同。柳玥仔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心中大为警惕。

    依着理解问了安，安亲王妃便拿过侍女手中的食盒慢慢走到柳玥跟前：“娘娘，春日到了，正是吃桃花糕的时候，臣妾特意做了些，还请娘娘品尝。”

    柳玥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这桃花糕也是王妃爱女先前爱吃的吗？”

    “正是，爱女幺幺小时候最爱吃糕了，尤其是臣妾做的。”

    柳玥点了点头：“本宫诞下双生子后，如今已为人母，便更加体谅王妃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必王妃此刻也更能体会本宫的心境吧？”

    安亲王妃点点头：“臣妾对娘娘的一片情谊全在这桃花糕里，还请娘娘品尝。”说着，她便又往前了两步，春芳见状，忙笑盈盈地挡在她身前：“王妃娘娘您快歇着，我这边为我们家娘娘呈上。”

    安亲王妃巧妙地避开了春芳，直接来到了柳玥的近前：“娘娘方才还说互相体谅，怎的又如此见外，不肯让妾身亲自奉上呢？”

    柳玥眼睛一眯，冷哼了声：“本宫尊重并体谅的是安亲王妃，而不是你，安亲王。”

    安亲王妃一愣，随即朗朗一笑，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随即她一把上前要扣住柳玥的手。可柳玥早有准备，歪头一闪，抬脚便飞旋一踢，安亲王妃只得飞身朝后躲开，他抬手清脆地拍了几掌：“好俊的功夫，不愧是玄牝门的关门弟子——千机仙子。”

    春芳一愣，随即满脸惊恐地看着安亲王妃，柳玥闭眼叹了口气，“都下去吧。”

    “娘娘！”

    柳玥瞪了春芳一眼：“下去！”

    春芳紧咬了下唇，不忍地别过头去，“是。”

    柳玥早在人来前就遣散了相关人等，春芳和安亲王妃的嬷嬷婢女们一退，空荡的大殿内就只剩下二人。

    沉默了半晌，柳玥先发治人：“安亲王好大的胆子，作为外臣，竟敢擅闯后宫妃嫔的宫殿，意欲何为？”

    安亲王此时也不装了，冷笑一声：“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妃位娘娘，就是贵妃、皇后，哪怕是皇上的宫中，只要有幺幺的消息，本王该闯也得闯。”

    柳玥皱了皱眉：“全天下只有你安亲王有儿女吗？你对本宫如此苦苦相逼，当真枉费了本宫当日对你夫人的救命之恩。”

    安亲王挑眉瞪了柳玥一眼：“你一个玄牝门的江湖余孽，有什么资格挟恩于我。尤其是，玄牝门还是当年掳走我女儿的元凶！”

    柳玥站起身，顶着安亲王的目光寸步不让：“当年玄牝门被江湖门派围剿，弟子门人死伤殆尽，你们更是捉走了不少，进行了非人的虐待。这么多人命，也该偿还了吧？”

    “偿还？本王捉得都是罪孽深重该死之人，让他们吃些苦头是祭奠被他们害死的亡魂，算是什么对本王的偿还。本王的幺幺一日未找到，就算不得偿还。”

    柳玥轻笑一声：“既然王爷这么嫉恨玄牝门人，那晚为何不让手下直接杀了本宫？”

    安亲王笑了笑，“娘娘刚才是怎么发现本王的？本王这身缩骨功和幻音术可是练得炉火纯青。就算你行走江湖多年，也未必能一眼认得出。可是，本王察觉到，自本王一进殿，你已经怀疑了，对吗？”

    柳玥摇头叹息了声：“姜还是老的辣。的确，本宫在安亲王进殿时就已经断定你不是王妃了。”

    安亲王眼睛一冷：“是直觉吧？血缘亲人的直觉。”

    柳玥直直地望着安亲王，默了好久才淡淡说道：“安亲王扶持皇上从皇子坐上皇位又扫清了两大士族，协助皇上坐稳了皇位，居功甚伟，难道一路走来全凭的是直觉吗？”

    安亲王低头笑了笑：“自然不是，今日咱们便滴血验亲。”

    柳玥一愣：“你疯啦？”

    安亲王眼神凌厉地瞪了柳玥一眼：“是本王疯了，还是你疯了？从那日在长街你救下你娘，到初一你娘为你送栗子糕，你眼中的神色和本能绝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祖母！你为什么不认我们！”

    “可我身上没有月牙儿形的胎记！”

    安亲王轻轻一挑眉：“玄牝门精通女子修容术，据说连胎记都能掩盖，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你连这个都查到了？”

    安亲王点了点头：“玄牝门有部武功秘籍叫《欢喜经》，据说是江湖上上乘的内功秘法。但要根骨天赋极佳的女子修习方能大成。当年你的师叔丹阳子因为心狠手辣、残害同门被逐出师门。他顺便偷走了上半部《欢喜经》，在流亡途中创立了奉阳教，经过几年的经竟然渐渐声势浩大，有危及玄牝门之力。

    “于是你的师父便派门人四处搜寻根骨奇佳的女婴孩修炼《欢喜经》以对抗丹阳子，那年，她们一共从天下各处搜罗了二十几个女婴。随即，她们便以养蛊的方式训练这些女婴，七年后，只活下来八名。

    丹阳子武功大成后，曾率领门人攻上过玄牝门，两派大战死伤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专门为门派四处搜寻女弟子的长老，这时八名女婴还活着四个。就在夏家造反前，我正好查完了所有的女婴，尚存人间的还有两个。那个早早滴血验了亲的不是，现在当然只剩下娘娘了。”

    柳玥嗤笑一声：“安亲王为了爱女真是感天动地，可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抛下她呢？”

    安亲王满脸狠戾，怒吼一声：“大胆！”

    柳玥丝毫不惧：“怎的，你要杀了我？”

    “你！”

    “你什么？活着的你都查完了？可死的呢？也许你的女儿早就死在了这个世上呢？”

    安亲王眼框猩红，滚下一滴热泪：“你说这话，是在怪爹爹嘛？爹爹当年，是迫不得已······”

    柳玥心中激荡，差点儿也落下泪来：“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知晓。当年你若不救下皇上，即使回身救下了女儿，沈家也很快就会覆灭吧？”

    安亲王沉吟了好久，才嗫嚅道：“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

    柳玥眼睛一眯，寒光微闪：“既然没办法就要认，认了女儿已死的事实，否则如果回头，等待你的依旧是沈家的覆灭。安亲王，皇上让你掌管三部，又让秦远华统领六部，你作为天子近臣，真的不懂皇上的心意吗？”

    安亲王一惊：“你，你，你原来，是，是为了这个？”

    柳玥长叹一口气：“安亲王，你一直追随瑞帝，想必比我更加明白，伴君如伴虎。大景朝开国初年，人才如过江之鲫，太祖又厚待功臣，不加节制地厚待他们，导致世家大族林立，威胁皇权。自献帝起，皇室就深受世家大族威胁，朝不保夕。在这样的情势下，哪位皇帝不胆战心惊？

    如今瑞帝好不容易清肃了世族大半势力，又正值盛年，又怎会允许功臣做大，再次危及皇室呢？您是位父亲，我也是母亲，我们都有孩子，横亘在我们中间的不是仅有一个‘幺幺’而已。”

    安亲王彻底沉默了，他站在殿中，孤独的、萧瑟的、孤绝的，就像一棵枯树，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霜，尽管浑身枯竭，却还是要苦苦支撑着不能倒下。末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愧是我沈忠的女儿，你够厉害，也更绝情，我想滴血验亲怕是不用了。”

    柳玥面色如水，朝安亲王微微福身：“本宫在此谢过安亲王，幺幺在天之灵，定会保佑安亲王府福泽延绵、百年昌盛的。”

    安亲王笑着笑着蓦地崩出泪来：“好一个百年昌盛。本王谢过柔妃娘娘，您放心，本王虽然老了，但欠幺幺的债，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会还。”

    说完，安亲王转身，一步一铿锵地走了。

    大殿中忽然净得可怕，柳玥踉跄几步跌坐在主位上，过了好久，视线无意间扫到了那盒跌落在地上的桃花糕。她忙俯身想去捡，却蓦地摔倒了，晶莹粉润的糕便映入眼帘。香甜的气息迎面扑来，激荡在脑海中，似是要拼凑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

    捏了块塞进嘴里，好甜，一直甜到心里，却狠狠地带出泪来，流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