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成睡得正深沉，忽感到有人在用力地摇晃他。
他倏得瞪大双眼，正欲出手反击。
柔和女声将他的神志及时拉回现实：“快醒醒，赶紧去床下躲起来，孩子要醒了。”
因着满满的安全感，彭成失去了往日的警觉，又似成了过去的那个憨直少年。
他伸着懒腰：“躲闪什么？我如今在这房里，也算不得有伤风化违背律法。有何见不得人？”
金秀秀因着刚起人还体虚气短，也懒得同他计较，只淡淡道：“你无所谓自己的模样，便也不介意给素未谋面的儿一个惊吓。可你想过一个孩童，突见一个衣不蔽体的野汉现于娘亲卧房，还自称是他的生父，这会给他带来会多大的惊吓？”
说着说着，她不由得来气：“衣衫就置于一旁你自己的漆箱笼里，我不与你拿，你还就真不知道更衣了。”
此时的彭成只顾着捂脸傻笑，口中只应着：“我这不是想着不沐浴就更衣，蹭脏了衣衫我后续可不好洗。”
他早就看见婚礼之前被搬入房中的他的箱笼，仍在原位纹丝未动。
但他心中总归是留存有几分的不自信。
彭成知道，他离开的不止是几天几月，而是足足五年多。
如今虽说轻轻松松地回了门，亲自确认了金秀秀定无他心，他仍是孩儿的唯一父亲。
可是妻未选择改嫁，并不代表他残留的生活痕迹会招人待见。
在金秀秀嗔言之前，他并不敢逾越地去动这房里的任何东西，哪怕是曾属于他的物件。
彭成乖顺地抱着薄被钻到了床下。
金秀秀给床下的他递了一盘果子和茶点。
于是他一面偷嚼着零嘴，一面默默地听着金秀秀唤醒小儿：“杉哥儿，醒醒。再起迟了，夫子罚你多写许多大字怎好？莫叫同窗们笑话你。”
彭成不再敢吃东西，努力地捂嘴憋笑，唯恐自己会呛咳出声。
怪不得民间的俗语常道“像猪像狗，莫像娘舅”。看来这孩子的性子，非常的像他两个舅舅。
金秀秀见好言劝他不起，伸了手就要去搔金立杉的脖颈根。
小孩子怕痒，马上被搅得“咯咯”讨饶：“娘，咯咯咯，我起，我起来还不成吗？”
小人儿有些呆滞地由着金秀秀帮他穿衣套鞋。
由于刚醒的脑子还有些放空，他并未感觉到平日里都是被要求自己动手更衣、而今日娘亲一改常态主动帮他穿戴的奇怪。
金秀秀督促着他刷了牙净了面，带他出了门。
彭成只恐他们有事会半路返回，便打算等到金秀秀回来主动寻他时再从床底钻出来。
不多时，他又睡了过去。
许久，才听见妻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彭成，彭成，醒醒。给你打了热水，快出来洗洗。”
彭成爬出床底刚想起身，金秀秀摁住他的头，拿头巾扎裹好了他的发：“方才出门，见到城中搜罗你线索的差役还没消停，你无法出去见日光，湿发难干。还是先净身后再洗头吧，免得水全凉。”
彭成叫这亲密举动逗引得红了耳根，只强装镇定地应着：“好。”
他看见盆架上已摆着新盛满的淘米水，其上漂着一只小漆碗。
地上另有一只满水大澡盆。
彭成不假思索地脱起衣衫来。
他蓦然回首，吓了一跳：“我沐浴啊！你……怎么还未出去。”
金秀秀手中攥着一本《漆经》，未曾抬头不以为意：“你洗你的，当我不在便是。”
彭成掩着身子，十分不自在：“可是……”
金秀秀觉着男人的扭捏很有趣，便想继续逗他。
她将书往一旁一丢，死死地盯着彭成：“难不成我一直在这，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彭成满脸涨红。
金秀秀不忍再使他窘迫，背过身去解释：“现下并不合适让别人知晓你归家了。我往房中抬般那么多的水，院中人都瞧见了。我便说是自己筋骨酸痛需要泡上一泡。现下我若走出门去，白叫旁人生疑。你放心，我知看书，绝不偷窥你。”
听了这番话，彭成一下放开了手脚。
他小声地嘀咕：“你看我，本就无妨。只不过我将养些时日，再壮一些更好。”
他下水的动作自在的很，可望向妻的脸，仍是赤红。
这些年有些登徒子，自以了她这个没有丈夫出面撑门户的商户女几分得利，即可勾得红颜垂幸。
因此金秀秀听过了不少荤话，早已对男人的调侃波澜不惊，自如地全身而退。
更何况，只此一愣头青？
金秀秀只浅浅勾起一侧嘴角。
洗完澡，穿好衣，彭成“咳咳”两声提示金秀秀：“我已穿戴整齐，你不必再拘束。”
金秀秀立刻转身起立。
彭成还在自责方才的动作慢，又沉溺于妻静静陪他许久的感动。
金秀秀已移至他的面前，牵着他的手向床走去。
彭成本能地想要收回手抗拒：“这…这么快。大白天的，这样可好？”
金秀秀将他一把推倒在床，而后起身脱去外衣。
彭成浑身的血液直冲向头。他将眼一闭，暗暗默念：“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
待他再次睁眼时，却见金秀秀已换上了件家常的小袖衣衫，端了盆架上的水置于挨着床的漆凳上。
彭成诧异地问：“你要做什么？”
金秀秀温柔地笑笑：“你发丝顽结得厉害，自己如何揪得开？得由我帮你慢慢梳篦。你躺着我们也两厢便宜，月子里，孙妈妈就是这样帮我洗梳的。”
彭成此时又陷入内疚：“这些年，苦了你。那夜我不该…….咍，如今说这些已无益，往后，我要好好地弥补你们母子才是。”
金秀秀没接话，只是掰过他的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彭成兢兢业业地配合金秀秀的发力挪动着自己的身子，唯恐徒增妻的不快：“你不说，我也懂。你心中有怨怼正常，幸还有往后的长久时日，让我为你们多多地出力。”
金秀秀拿漆宽齿梳用力地刮扯着一个发结，彭成一阵吃痛，硬咬着牙忍着。
金秀秀终于开口了：“发丝纠缠，先尝试细细理顺，再不其然，剪割也可。倘若你要说甚么要永保抽出的新发不再绕结，那倒不必。在一起的一日，我们便好好生活。倘若家国有召……”
她顿了顿，而后才说：“我倒希望有那一日，你能留守在家中，能换我真正走出这漆铺，到各地闯上一闯。”
彭成释怀地笑了：“你这话，愈发衬得为夫矫揉造作。或许真能得那么个机会，叫我们轰轰烈烈地并肩同行次。”
金秀秀已往发结上滴了些鸡子白①，又篦了下大齿梳已通开的地方，仍扯得彭成吃痛。
金秀秀不免觉得好笑：“我们两个庶民，还轰轰烈烈呢？不过略能参进些报国事，就将自己二人捧得跟救世英雄似的，哈哈哈哈。不过，天下夫妇协力同心、共度维艰并不稀奇，但齐头并进总是一大难事。”
彭成叫她这通透话说得也愣了愣神，不过很快便回复道：“你，说的对。我答应你，在一起一日，便认真珍惜地渡好每一日。假使有事再使我们分离，我们也一定要各自安好。”
末了，他补充了句：“当然，我们二人之间有进有退更好。若你能够得烈女②出征的时机，我一定在此地，守好前铺后院，使你无后顾之忧。”
听得这般表态，金秀秀自然是心满意足。
她拿绞刀截断了几个顽固死结，而后拿水又淋了淋发，最后拿了浴巾稍吸了吸嘀嗒的水，再换沐巾裹好了彭成的头。
已坐起的彭成见她端起漆盆就要向外走，出手扶上她的手腕：“你可还回来？”
金秀秀佯嗔：“哪里还一大桶水要倒呢，一时半会哪还能走得了？”
彭成赶忙站起接过她手中的水：“我来我来。都让我端至门口，再由你倾倒。”
几个轮回弯腰起身下来，彭成头上的巾帕已散开搭落到肩上，湿发挂落后给他的眼神平添了几分迷离。
方才刷牙净面时，彭成已用从箱笼中翻出的刮刀清了清面脸上的胡茬，现下他似挣破了许久的色相封印，捡回埋藏的英气。
虽还是瘦得慌，却已能叫金秀秀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觉。
金秀秀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二人眼神凑巧一对视，天雷勾动地火，就再不愿挪开来。
彭成将手中的漆盆单手轻抛到紧挨着的凳椅上，向前大迈了两步反锁了房门。
他又快步走至金秀秀的面前，鼓起勇气用宽大的手捧起她的脸，在见到她的微笑之后，立即轻俯下去。
二人触碰的一瞬间，各个自觉闭眼，准备深沉品鉴。
门口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敲门声：“四姊姊，你中午吃什么？我肚子饿了，想早些出去买点吃的。”
金秀秀这才想起，早晨到现在，前铺她都还未去过。
开店容易守店难，养成无故矿工的习惯可不行。
她推开彭成，打开房门小声说道：“我竟忘了去前铺换你的班了。我早上淘蒸了米给大伙做午饭。你想吃什么自己去买罢，回来时给你姐夫打包一份放到房中便可。”
彭成此时已自觉地去舀了洗澡水向金秀秀走去。
金念本想抢接过漆盆。
但金秀秀执意要自己端去泼至暗渠③。
见到姐姐走远，金念将双手叉在胸口，撅嘴朝向彭成：“如今四姐夫不但没再求学毫无功名，还失了业要被养在深闺中。也不知上世你曾髹表出怎样的福报，才依旧能得到我四姐姐的垂青。”
他的态度吊儿郎当，可“四姐夫”三字真真得暖了彭成的心。
这是他第一次被五弟以此名义称呼。
金念拿着眼斜他：“你若敢负我姐姐，我定会叫她和离，做她永远的娘家靠山！”
彭成乐呵呵地回应着：“好好，由小舅子你做秀秀的靠山，很好。只不过，我必不可能负她。遇见她，此生甚幸，足以。”
———— 正文完 ————
①鸡蛋清，古代妇女有用来护理头发。
②烈女，刚正有节操的女子。
写这本小说的灵感就是看了《宋代士人阶层的女性》一书，里头有提到宋代女子有因守卫乡里、忠贞爱国收到当时社会的旌表。
③宋代建筑已有下水道排水系统。通常处在两大建筑之间，当下雨时屋檐低落的雨水会通过“渗井”泄入暗渠，经暗渠排入水塘。——广州日报2007.12.04《广东南海出土宋代古井井水清澈可饮》
PS.番外最终会以主角孩子金立杉或主角的视角，对另两条CP线和奸角做个收尾。
新文《娱乐圈换装夫妇光复国服》已开，更新几章后再回来写番外哦～
谢谢大家的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