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主角儿子金立杉视角)

    我自小长在人堆里,对于家中天降的爹,倒也不认生。

    不过这男人细长细长的,像不配做盖房脚手架而被卖给篾匠的瘦竹,一副风大些都能吹折他的模样。

    小舅舅和娘亲告诉我,我的父亲在外看了许久的名医才稳住了旧疾,身子依旧十分虚弱需要静养,绝不能见外客。

    因此我必须对父亲归家一事守口如瓶。

    不过我很清楚的感觉到,小舅舅对父亲的态度很是奇怪。

    纵使五舅的嗓音逐渐变得粗旷沙哑,他对着我说话时总还是会不自觉地夹细喉音。

    但他同父亲交谈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副对待疏离人的样子。笑得少,板脸更是多。

    若不是父亲的吃喝拉撒一应杂事皆由小舅舅悉心地安排,我真要疑心他们二人之间,可是曾结下过什么大怨。

    莫不是我娘亲本家有钱,爹爹做了上门的女婿,舅舅感觉自己比他更有话语权?

    许是年轻,终归留有两分底子,不过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凹陷的脸颊肉眼可见地饱满了起来。

    我再也不用担忧父亲的手臂过于瘦枯,在举高高时会将我跌落。

    有一天,我听见爹爹对娘亲说:“杉哥儿像我。”

    正在写被夫子加罚的大字的我,努力地挺直了腰杆。

    早就听说爹爹念书时才冠绝伦,说我像他,那不就代表夸我有读书天份?

    我心中窃喜。

    可随后便听见了父亲的微词阵阵:“我怎么逗他玩,他都不肯笑,简直像我小时候一样木讷无趣。”

    我的好爹耶,我都已经上学了,哪里还会喜欢两三岁毛头儿喜欢的手掌遮脸躲猫猫举高高的游戏呢?

    母亲总是有几分护犊子的本能,立马出手掐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会拐着弯地数落我。行行,我承认我肉眼凡胎,没能力择到优秀男人了好吧?”

    但凡母亲将自己拖入话题,爹爹的思虑能一下远超过常人。

    他忙搬了小凳走到我身边坐下:“我的孩儿,我自是爱的。往后夜里你尽可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看书、对账,他的学业,就全全由我包了。”

    我听着还有些窃喜,撅着嘴道:“我不要娘教,娘累,以后让爹管我就好了。”

    娘总是忙,我疲乏了困了略放会羊,她便会不耐地凶我。

    这爹看起来软软糯糯,定是没她严厉。

    谁知我再无懊悔的机会。

    第二日起,他就显露出了极度好高骛远的性子,将夫子嘱咐温习的功课翻了个倍。

    他说:“汝已非孩提,不刻苦治学何以考学兴国?”

    我知道娘做着的漆器买卖,已使家中的日子比寻常人家好上许多。

    我便认定自己有足够的底气摆烂:“我想在成人后接手家中的铺子,不想读书入仕,谈何考学兴国?”

    父亲闻言笑得厉害,好一会才板正回了脸:“说的在理,保国兴国乃君臣之责。可你乃汉天域中人,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我将头一扬:“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娘似如遭当头一棒,她惊愕地说:“我要写信去问一问你的舅母……我跟她是不是真的把孩子抱错了……”

    哼,她说的那个金圆宝是我的表哥。

    三舅舅三舅母带着他来温州探访了我们几次。

    我娘次次拉着他呀,是真稀罕的不行。

    我可没觉着他有什么好的!说话板板正正,不喜言笑。不就念书时常被夫子夸奖么?

    我听见三舅舅三舅母偷偷在一起跟娘嘀咕和金圆宝在一起不自在,他小小年纪行事拘泥,父母都被他管得束手束脚。

    他们可着劲地夸着还是我金立杉聪明喜人,处在一道特别的亲热。

    每次他们来的时候都叹气,追问我们何时能回临安。

    临安有什么好的?

    有个自称我伯父但母亲执意“礼不可费”、要我坚持唤他“郡王”的男人,前段时间也曾偷偷来过家里探望父亲,劝我父母回去。

    他们以为我年岁小不知事,只顾着盘玩那个“郡王”给我带来的时兴玩意儿,谈话并未完全避着我。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说什么“秦相身体精神气江河日下,但毒辣未失往常。”

    而后就开始列举谁谁被贬谪了、谁谁家被超了。冤案错案不胜枚举。

    父亲柔声宽慰:“肉体凡胎,无须比肩上帝①天尊之福生无量,量力而为就好了。如今洪皓洪相公一脉,除他自己被贬黜以外,并无他人被卷入秦党之流的迫害中。可见你的努力,也不是完全白费。”

    那男人又是絮絮叨叨着,继续劝父亲带着母亲与他一起同展大业。

    父亲紧接着推拒:“时机未到,择重先行。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太后已有千秋,郡王如今和咸宁郡夫人儿女双全,天伦之伴定使她欢颜常在。”

    那男人点点头,想要接着说些什么,被端了茶奉来的母亲打断。

    郡王看了看母亲,又瞅了瞅我。他转向父亲:“这孩子幸而像金家妹妹多些,生的比你好。我瞧着十分欢喜,不如我们做了儿女亲家。”

    母亲连忙拉过我至他面前行礼:“小儿出身低位,鲁钝不堪。郡王,小人们惶恐,请普安郡王莫折煞我们了。”

    那男人不甚在意:“何须惶恐?她如今虽得封了个硕人,不过是依着宗室缌麻亲任节度使女的惯例。我自身就出生于皇宗的五服之外,能不知宗室人丁济济,不过空担了个尊贵的虚名而已吗?先前我赈济雪灾的难关,也是倚靠了你们的相助,才没叫秦党斗败竄了功劳。”

    母亲看似十分敬重这个男人,可却又敢对他施小性子:“今日郡王大驾寒舍,民女粗鄙,仅以陋席醋茶待客,款待不周。明日一早,我们夫妇二人定当会做好周全准备护送郡王启程。”

    房间内的大人们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我亲眼瞧见那人脸色由青转红。

    母亲才不急不缓地解释了自己驱客的本意:“郡王,旧日书信,你曾叹宗弟恩平郡王无心某事,只想纵情声色独善其身,远避朝争。同得机缘进入皇家竞宗位,黄天后土却独授郡王苦忧汉天下的心智,许是要降斯以大任。我们庶民自发护国统文的发力再大,依旧盼有高位之人助力。天下四民各有分工,各尽其力。郡王更是要在位谋职,提供心之趋同的方向。”

    那郡王的脸仍是涨红,不过表情已松弛温柔了许多:“是。我知道。这次我来,不过是因自己在朝中碰壁太多,将远离临安的你们当成了落水时的稻草,寻一寻慰藉尔。”

    母亲颇为英气地抱拳一揖:“纵使奸敌收买了一些汉人心,编史篡史为自己添文光,以谋求侵夺汉天下之正位之名。但拨乱返正,迟早会被立为汉天下之大计去践行。想做的事如此重要,可只要郡王宽心静气,慢待登高远望便好。这么想,你心中的困局,也不算很糟糕。”

    男人很是感激:“我不是贪……汉人聪颖善工农商,日子较它族过得和美,就成了刀尖上的肉,遭蛮人争夺。掌了权,确实能更好地驱退杀不光汉人便想易改汉史汉俗的盗匪。”

    母亲更是收起所有的谦卑恭顺:“争又如何?贪又如何!出家人谋求清净渡身,世俗人无欲不刚!”

    阿爹这才步至母亲身旁,搂着她的臂膀拍了两下:“郡王,世人皆爱成士,但耐何时局多的是有志之人壮志难酬。小民不才,却有长久治学之心。我若无机缘入仕,那么我便专心地相妻教子,教导后辈人入朝扬志。终会有河畅水清时!”

    背向他们的我撇撇嘴,那我岂不是将来没有一点好日子过了?

    心中开始暗暗计划,要多多地讨好五舅舅和小扬哥,从他们手里哄得些额外的开支嚼用。

    待我攒够了钱,我就要逃去临安投奔三舅舅三舅母!我才不喜欢念书,就想跟着他们帮外祖做漆器开漆铺!

    这个秘密我谁都没说。他们也只会当我馋嘴,喜欢讨钱买零嘴罢了。

    不过第一次攒了点钱,市面上冒出了我家没有卖的、纹样特别好看的漆皮蹴鞠球,我一时没忍住就都花掉了。

    第二次,我学会一点棋技,在街边遇见对赌的棋摊时,忍不住去凑了下热闹。

    前两局我都赢了,可还不待开启第四局,就叫过路的爹看见,像只小猫仔般被拎起训斥。

    爹非说路边的棋摊都是骗局,正经人不会拿钱赌棋。我赢的那两局也是别人故意输给我的。

    借此机会,我被爹娘没收了辛苦攒了快两年的铜板,又被严厉切断了小舅舅扬哥这两条财路。

    我的弱柳爹不知在何时已变成个一顿能吃上两碗饭的高壮汉子。

    在他的注视下,我连大气都不敢出。真的是欲哭无泪!

    我以为,我是没有机会前往临安和三舅舅三舅母常住了。

    一天放学,娘却分外激动:“杉哥儿,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家去。”

    家?哪个家?我朦里朦胧。

    她开始兴致勃勃地和爹商讨要带往临安的伴手土产。

    我只隐隐约约地听见一贯端丽如莲的娘说话参杂着些粗语:“信中说,那个老不死的贼已病入膏肓,终于要油尽灯枯了。你的《林泉野记》已将他迫害忠良的事迹广布于民间。如今他所处理的冤错案已引发万民关注,触怒民意,民间罢相声已不绝于耳。”

    爹淡淡地说:“朝官盘根错节,恶人将死,更应徐徐图之。我们此趟去临安,可要劝住郡王,请他不要在朝堂上制止对秦太师的厚葬。”

    娘略收了几分笑意:“也是。他是议和一派的主干。将他按至高礼葬了,既可让世间人瞧一瞧他倡议的苦一苦北地汉民累积的民脂民膏,激起对尽忠报国的岳飞相公的追思;又可封堵住秦党的嘴,让他们无名义闹事逼迫主上。他的嗣子终归是个庸碌人,柱不起和议一派的大局。给岳相公翻案的日子,总还有的是!”

    爹问:“信中还说了什么?让你如此笃定秦党确已动摇?”

    娘竟无视我的存在,径直去拥抱了父亲:“朝中已有人为洪皓相公鸣不平,认为他贬黜英州已久,理应稍加宽待、量予内迁!如今已动身行往条件好些的袁州③了。”

    我那形式有些古板的爹,余光不小心瞟到了我,略有些脸红。可他并未推开娘,只挥了挥手想叫我走出房门。

    我偏不,哼!

    娘此时的声音却变得有些轻:“上午请脉,脉象最准。早上我已去过医铺,怕是又有了。此次回临安向舅姑赔礼请罪时,应该会让他们少生气些吧?”

    爹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早就想要个像你一样的女儿了!”

    娘冲我招了招手,问了那个天底下最老套的问题:“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

    想都不用想,我当然是选择妹妹:“金圆宝做了我的哥哥,那我的妹妹就叫和满吧!圆满圆满,如大漆调和桐油般取长补短,使我们家更缤纷多彩!”

    爹突然冲来抱起我,直夸我是他的好儿子,深知手足相亲。

    其实我只是想做条咸鱼,想着优秀的兄妹将来能够多帮衬一下做漆匠的我。

    绍兴二十五年六月,我们一家人秘密前往临安。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外祖父外祖母,又去拜见了素未蒙面的祖父祖母。

    他们二老在三舅舅三舅妈的照料下,精神非常。除了遗憾错过我的成长经历外,对爹娘离家多年的事毫无怨言。

    金圆宝跟我说:“我略知姑父为岳相公奔走伸冤的事迹,时常有在外祖外祖母面前帮你们一家美言,不必谢我。”

    虽是知他的真心实意,可这话我怎么听起来觉着,有那么些奇怪呢?

    我还偷听见娘和爹商议,待洪皓相公抵达袁州后,想一同上门拜访,聊一下他在金国的见闻。

    遗憾的是,当年的十月,他因在英州积压的旧疾遭苦旅催化,缺药少医,病逝在南雄③。

    不过大人们都很厌恶的秦太师,就病死在洪相公逝世的次日。真是无巧不成书!

    娘得讯关在房门中哭了好几日。

    我想去安慰她,怕她哭坏了身子。

    爹却告诉我:“忠魂已去,我就当是洪相公许是冥冥中坚持和卖国贼人斗了一场。人生憾事多,常有好人未得报,恶人能残喘苟活于世。秦桧坏事做尽,却比洪相公多活了一天。你娘是实干者,还没找到说服自己的自洽思想。与其让她在我们面前压抑着,不如我们好好干活打理好漆铺,让你娘安心哭个够吧。

    ①上帝,为中国传统文化词汇,可指代多个神【比如玉清上帝、上清上帝、太清大帝(即三清)、昊天至尊玉皇上帝(昊天上帝+玉皇大帝=昊天上帝,四御第一位)、真武上帝/玄武上帝(即真武大帝)、五方上帝(昊天上帝+五方上帝=六天上帝,投影周礼六官,在上古象征天,天/上帝有六个)】

    后被外来的一神宗教借用挪用占用。

    ②意思是中国旧制丧服名,五服中之最轻者。

    袁州,即江西境内的宜春,距英州约一千五百里。

    ③仍在广东境内,洪皓去世在去袁州的路途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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