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谢听风此人格外别树一帜,见天儿地把“打不过就跑”挂在嘴边,“修身养性,珍重性命”奉为门派圭臬,再加“清雅”风格作为门派整体发展方向。

    谁听谁害怕。

    能找上他□□的,兴许都是活菩萨吧。

    谢大门主不客气地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后忍不住转过头,正对上从里间出来的相月白,遂怒道:“小兔崽子,跟你说多少回了茶叶水不能隔夜!喝不完就倒掉!你你你——你这茶究竟放了几夜了,都快馊了!”

    听见师父熟悉的骂人声,相月白愣了下神,转而鼻子一酸,差点就哭出来。

    谢听风见她脸色不对,立即闭了嘴觑着她:“怎么,今日不顶嘴了?哎这怎么还要哭呢?”

    余白梅皱眉小声道:“师父您别说她了,小白刚做了噩梦,还没缓过神来。”

    谢听风只好闭了嘴,片刻后又没忍住嘀咕:“怎么魇了呢?明明这些年都不曾魇过了啊……”

    接着他终于恢复为人师父的人模狗样,关切问道,“其实这茶也还不错,回头我就赏给你三师兄喝去——小白,来,告诉为师,是个怎样骇人的梦?”

    曾经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关切之语,在相月白胸腔激起了久违的委屈来,她颤着深吸几口气,双手握拳愈紧,几乎有种想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可她师父偏偏是个极恨鬼神之说的人。

    谢听风这样一个誓要做个“清雅”的门主的人,性子不必说,除了偶尔被徒弟们气得捂心口作西施状,大多数情况下养气功夫都是极好的。

    此时她要是说自己是重生来的,师父准得当她是白日癔症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谢听风疑惑地看着小弟子。

    只见她拉开凳子,在他面前坐下,眼角还含着泪,似乎与昨天没有什么区别。

    可谢听风直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相月白的背比以往挺得更直,浑身肌肉下意识在紧绷。

    她在最初的茫然过后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眼神静了下来。

    相月白双手撑膝,墨染的瞳仁透出点令人胆寒的孤冷来。

    谢听风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作为一个杀手门派的门主,这种状态他很熟悉,是杀了很多人之后才会有的状态。

    这方面的事他一直刻意规避相月白,因此小弟子手上从未沾过血,她怎会有如此眼神?

    还未等谢听风发问,就听相月白沉声道:

    “我梦见两年后门派因为一些朝堂事被人灭门,所有人都死了,血流成河……”

    纠结半晌,相月白决定假借自己是做了个预知梦。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适时地露出点恐慌的神情:“我想过去,但是喊不出声,也走不过去,听见师姐叫我也醒不过来。直到被破门惊醒。”

    那种执拗孤冷一闪而过,以至于谢听风怀疑是不是错觉。

    谢门主默了一瞬,问:“你在梦里怎会知道是两年后的事?还是因朝堂事?”

    相月白摇了摇头,深知说多错多:“不知为何,在梦里就是有这样一个想当然地意识。”

    倒也说得通,谢听风只好当自己疑心太重,梦里见到如此场景,状态应激也是正常。

    “许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回头把新买的安神香给你点上。别想太多,师父跟你师兄师姐都好好的呢,不怕。”

    见小弟子状态实在不好,谢听风干脆允了她一天假,叫她今日不必去小学堂了。

    清雅门内设小学堂,门内弟子每天都要念书习字,缺课者还要被门主发落去喂猪种地和做饭——总之就是不杀人。

    今日谢听风就是见相月白没上早课,便以为她睡过了,来叫人起床的。

    送师父和师姐到小院门口,三人正撞上不知从哪儿回来的宋放。

    相月白望着他卷起的裤腿和沾着泥巴的草鞋,疑惑地问旁边师姐:“三师兄怎么也没去小学堂?”

    余白梅刚说了个“因为”,就听谢听风拖着长腔道:“哟,三弟子怎么也没去小学堂啊?”

    余白梅:“……他被师父罚去喂小花了。”

    相月白沉默了一下。

    小花是门派后厨养的一头猪。

    她回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这个时间段三师兄犯了什么大事,又不敢问师姐,怕露了馅。

    谢听风继续问道:“门派西那块地呢?草都除干净了吗?”

    宋放抬起他那双眼下青黑的眼珠子,幽怨地瞅着师父:“除干净了。我一整宿都没睡啊师父。”

    谢听风略一点头,勉强满意:“行,回房吧,今日也放你假,不必去小学堂了——小王八犊子,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去溜门撬锁,回来就搬去跟小花住!”

    原来如此。

    相月白顿时了然了,这是三师兄去撬文宁侯小妾门锁的那回。

    相月白这三师兄极其不受控制。

    一旦让他单独做什么事,八成会搞出来难以收场的后果。

    有回谢听风带着他出门办事,不留神让人单独跑了,等重新逮到的时候,他正准备撬楚都知名小妾众多的文宁侯的某一个小妾的房门。

    “我亲眼看见文宁侯把赃款藏进那小妾床板底下的!”三徒弟如是说。

    谢听风点头,遂赏板子一顿。

    相月白记得当时三师兄好像确实被罚了,有两天没去小学堂。

    后来她这师兄心中忿忿,本想找机会再去,却不料不久后“现世报”就报在了文宁侯头上——皇上彻查地方税务,刚收完贿赂的文宁侯兜头撞上,下大狱全招了。

    这其中繁杂关节,相月白从前并未细想过,灭门前,她一直都被门派保护得太好。

    但……或许三师兄当时已经有所察觉了。

    待文宁侯下狱,相月白兴许可以借着预知梦的说辞,去拉拢一下她这个精于溜门撬锁、爱好闯祸作死的三师兄。

    “好好休息,哪里不舒服就去隔壁把三师兄砸起来,让他喊徐大夫去。”

    余白梅临走前叮嘱。

    “老三睡觉跟死猪一样,小白能砸醒他?”谢听风都走出大老远了,还坚持补刀,“你直接拿针扎他!”

    宋放:“……就小白那手艺扎死了算谁的?”

    谢听风:“当然算谢澜的!”

    相月白:……

    可人大师兄的医术是跟徐大夫学的。

    她才是师父教的啊!

    *

    第二日。

    “去国子监?”谢听风卷着裤腿蹲在菜地里,看傻子一样瞧着相月白,“是背不出《论语》,让你产生了要钻研圣贤书的觉悟吗?”

    相月白:“……倒也不是。”

    她不就是早课的时候没背过吗!

    “那你是闹哪一出幺蛾子?”谢听风道。

    她摆出犹犹豫豫的神情,哼唧半天:“就是觉得国子监的老师挺不错的……这武学成不了大器,念念书也是好的嘛。”

    上一世她提前拿到的“三州案”的那份关键证据,就是丞相虞子德手中的一本账册,上面详细记录了此案的相党官员做的所有见不得光的恶事。

    而其中就有清雅门灭门的真相。

    所以相月白那晚才会拼了命地去抢,引得皇帝、丞相的人同时追杀她,好不狼狈。

    相月白正琢磨接触虞府的办法,兴许丞相妹妹就是很好的突破口。

    骄阳朗照,耀得谢听风睁不开眼,他抬手挡了一下也不管用,索性拎了水瓢站起来,翻个白眼转头瞧她:“行,明白了,这是看上哪家的小郎君了?”

    “才不是,师父你别乱说,我就是……就是觉得人家挺不错的。”

    “谁不错?”谢听风双眼眯得更细了。

    “咳咳,就是岑修远嘛……”

    国子监里的岑修远,只有一个——武安郡王家的世子,国子监祭酒,岑道岑修远。

    谢听风一挑眉,惊讶的同时也了然。

    如果是岑道那也合理,楚都早就盛传岑道风采绝艳,两年前他被迫回都后,成了多少女儿家的梦中郎君,相月白会喜欢他并不奇怪。

    只是岑道这人……

    谢听风眼角忍不住抽了几下。

    岑修远前两年在楚都可谓名冠一时,却从未听过他跟哪个姑娘家有过牵扯,甚至还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国子监还有女学生时,曾有大胆泼辣的女子去向他表明心意。

    而岑道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嗯。所以课业做好了吗?”

    女子:“……没。”

    岑道拿出一沓筹算题目:“多谢好意,但岑某无意此事。还有,我看你算术成绩为何才丙等?把这些拿回去做了,下次若还是丙等,课业三倍。”

    有不死心的女子再去试,接着分别领回来了几沓算术题天文题律令题……

    若是这些课都学得不错,他还会问你:为什么武学才丙等?明日起晨练加倍,再丙等就三倍。

    姑娘们的热情被只会问你成绩的祭酒和武学课彻底打消,纷纷声称要回家准备嫁人,再也不想见到祭酒和武学课了。

    所以国子监到如今几乎一个女学生都没有,不是没有缘由的。

    自然,这也是相月白决定拿岑道当作借口的原因。

    待之后目标达到了,她也有合理的理由离开国子监。

    思及此,谢门主倒吸一口气,试图劝小徒弟迷途知返:“月白啊,楚都好男人很多的,那岑道吧其实也就那样,你要是想嫁人了,为师给你介绍个别的,保证……”

    相月白站起来,拔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搁:“非他不嫁!”

    谢听风:“我们是个杀手组织!武安王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相月白:“能每日见到他就行!他成亲了我就从国子监走人!”

    谢听风咬牙瞪她好久,终于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随她去。

    见谢听风松了口,相月白马上收了刀,笑嘻嘻地进屋给他倒了杯茶放在田边,喊一句“谢谢师父”就一溜烟儿跑走了。

    谢听风赤着脚从地里走出来,盯着那杯茶看了许久。

    他年轻时捡回来几个孩子,便认了徒弟,视如亲人,又当爹又当妈这么些年。

    如今相月白个小崽子非要……

    颇有些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的猪要出去拱烂白菜的感觉。

    他二十岁时带回了十岁的小月白,如今十年过去,小姑娘长成了少女,他早已将其当作亲妹妹一般。

    月白虽天真单纯,但何尝不明白,江湖草莽的出身是配不上世家郡王之子的呢?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承诺“他成亲了我就从国子监走人”。

    谢听风长叹一声,将水瓢扔开,端起茶一饮而尽。他就这么赤着脚回到屋里,坐在案边铺开纸,决定修书一封,第一次求那个人帮自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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