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岑道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撑着头坐在马车里。

    他大梦初醒一般,视线缓慢地移动,落在了被风吹开一角的窗幔上。

    秋日晴朗,马车窗外是喧闹街道,路边小贩迎来送往,卖首饰的、卖器具的、卖甜食果脯的,还有格外多的卖胭脂的,小贩手中混杂的胭脂香气从一角罅隙钻了进来,冷不丁呛了岑道一嗓子。

    楚都。

    闻着这满街脂粉气,岑道恍惚地想。

    他活动活动僵硬的手指,重新掩好窗幔,那张冷淡面容上难得显露出茫然。

    他记得相月白胆子大的能捅破了天,拼了命也要跟丞相虞子德抢证据,他带着北境军紧急奔赴灵州接应她,结果……

    最后竟因为一道雷功亏一篑。

    一切记忆都那么真实,真实地仿佛粗糙的绳索还在磨破他的皮肉。

    在那道天雷劈下时,岑道正在抬头仰望半空中的相月白,因此也窥见夜幕中出现的巨大车轮……它转动着与天雷同至,在二人被劈中的瞬间停住,仿佛被什么巨大的神秘力量拉扯,缓缓往反方向转了回去……

    无声的波浪轰然推出,岑道彻底失去意识,再睁眼时便是在马车内了。

    那车轮是什么?是他临死之前的幻觉吗?

    岑道双手微微抬起,深绯色袖袍顺着手臂滑落。

    修长双手上沾了点点墨迹,指腹和关节处覆着常年习武的薄茧,完好的皮肉无不在告诉他,那一切都尚未发生。

    清雅门灭门尚未发生,岑家被诬陷通敌叛国也尚未发生……

    他瞥见座位旁边放了一本册子,上面写着“国子监记事”,这是每日记录工作日程的册子。岑道粗略浏览后,发现今天是盛安二十年八月初二。

    盛安二十年?

    他……重生到了五年前?

    他呼吸窒住一瞬,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泛出细碎的光芒。

    回到郡王府后,岑道见到父亲武安郡王,站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

    “你小子愣什么神呢?”岑义安见儿子站在门口不动,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岑道回过神,他唇边勾出一个浅淡弧度,低低应了声:“爹。”

    随即他转身去净手,顺便洗了把脸,语气如常:“今日外头风有些大……儿子眼睛里都被吹进沙子了。”

    算了,这等诡异之事真的太难令人信服,连他自己都恍惚,更何论他那一生征战沙场的父亲?

    还是先按部就班,别让旁人看出异常来,然后私下里再找办法接触相月白,争取让清雅门早日撤出都城。

    千万别重蹈灭门的覆辙了。

    *

    几日后,谢听风出了趟门,整整一日才回来,翌日便领着相月白去了武安王府上。

    相月白在门口候了一会儿才被叫进去,她进去时正瞧见自家门主坐在武安王对面,神色无奈道:

    “我那里终究是个江湖门派,请不到好的先生。几个徒弟都不爱读书,唯有这个小徒弟开了窍愿意上进,她自小在我跟前长大,实在不忍拂了孩子的意愿。”

    郡王府陈设简单,正厅也只有会客的松木桌椅还算精致,权贵世家风靡盛行的屏风帷幔、文人书画一概没有,反倒是在一侧挂了大楚舆图作装饰。

    相月白朝上首的武安郡王行了礼,她看着岑义安和蔼的面容,忍不住想起上一世岑家的结局。

    在上一世,清雅门灭门三年后,北境守护神般的岑家被揭发叛国通敌。

    此等大罪本应满门抄斩,可北境百姓却呈上万民书为岑家请愿,朝中正争论不休之时,岑义安唯一的儿子岑道又在这节骨眼上越狱出逃了。

    相月白想了想,那正是自己被雷劈半年以前的事。那半年,没听说过任何岑道的踪迹。

    她暗暗叹了口气,岑家通敌的事太蹊跷且不合常理,想来也是党争的牺牲品,

    国子监祭酒岑道是武安郡王唯一的儿子,如今想进国子监,来拜访下岑家确实有必要。

    “贤……”谢听风递过去一个眼神,老王爷微不可察地改了口,“谢公子放心,孩子好学勤勉是好事,岑道身为祭酒理该多照顾些。”

    谢听风也笑:“月白被我惯坏了,还要请岑祭酒多担待。”

    在门派里天天被骂的相月白:“……”

    天色渐晚,这次来他们没能见到岑道,王爷说他近日在国子监处理事务,总是夜里才回,因此谢听风只好带她先回去。

    不过没见到也好,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演这出“思慕已久”的戏。

    “小白啊,虽然咱们都是修身养性的好杀手,但毕竟名头不好听,你千万记得保密身份。”

    马车辘辘行进,谢大门主丝毫不为自己把“修身养性,珍重生命”作为杀手组织的宗旨而感到羞愧,甚至还十分骄傲。

    相月白驾着车,无奈应了一声,分出一只耳朵来细听。

    “你进去以后,有人问你出身,你就说你是都城中一个教书先生家的女儿,捐钱进去的,是例监。”

    这她知道,以捐纳钱粟得为监生的,叫例监。

    “记住了师父!”

    街上商贩往来好不热闹,谢听风伴着叫卖声絮絮叨叨的,叮嘱了一堆后却话音一转:“小白,若是不想再待了,就回来,咱们门派还养得起你。”

    她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下,那久违的委屈又泛上来。

    上一世师门惨遭屠戮时,她并不在门内,因为师父有段时间觉得她在门派内待得太久,没什么自保能力,便安排了她外出游历三年。

    那时刚好是第二年,于是她阴差阳错地留住了这条命。

    此后三年,她在楚都蛰伏起来,誓要查清门派众人被害的真相。

    那时她每想放弃,却发现自己没有退路。

    师父再也不会像她外出游历时那样告诉她,不想在外面了就回家来。

    她的家疑云重重,仿佛虚幻。

    它已经毁了。

    所以她受了委屈没有人说,也没有人会看见,一切都打碎牙和血吞,没有依靠和归处。

    相月白静静敛目控下心神,抛却旧日思绪。

    她想起武安王的态度觉得有些奇怪,他同谢听风分明是认识的。不然凭着师父一个江湖草莽,怎么可能随便就面见堂堂郡王?

    思及此处,相月白试探着开口:“师父,你为什么会跟武安王认识啊?我看他对你还挺客气的。”

    “自然是因为为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以‘清雅’之名行走于江湖,所以武安王也听过我的雅名!不像你们这些不懂风雅的俗人!”

    相月白:……

    她就多余问。

    默了片刻,相月白不死心地继续试探道:“可是师父,我好像听见武安王叫你贤什么?”

    这次换谢听风顿了顿,语气平静:“你听错了,他说的是谢,谢公子。”

    相月白想了一下:“哦,武安王是结巴?”

    谢听风似乎在咬牙:“……没错。”

    大概是赶上了傍晚,所以街上有些挤,谢听风避开这个话题不再谈,指挥着相月白往人少的巷子里走。

    好在她驾车技术不错,勉勉强强总算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这架马车也不算大,在窄些的街巷也能通行。

    楚都有夜市,主要集中在凌华大道附近,倒是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百姓越来越少,想来都是去准备逛那夜市,或是要去夜市上摆摊。

    谢听风给她指了路,就不再跟她搭话,自己在马车内假寐。

    相月白也逐渐松了心神,一半思绪看路赶车,一半思绪开始琢磨上一世查到的事情。

    原先周围还有些许喧嚣,远远的能听见小贩吆喝声,走着走着便渐渐淡了。

    正当她开始觉得周围过于安静了时,马儿突然受惊般长啸!

    变故突如其来,相月白来不及拽马,余光便瞥见心惊胆寒的一幕——

    四个蒙面人从周围房檐上跃下,手中寒光一闪,直冲马车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相月白立刻拔剑格挡,谢听风在马车内也听见了动静,从马车车窗钻出来,二人趁缓冲的空隙同时扑向街道两侧。

    马车瞬间被砍裂了,蒙面人迅速调转刀尖,一个扑向相月白,另外两个扑向了谢听风。

    嚯,他们这俩混子杀手竟碰上真的了!

    相月白试图去抓马缰绳,马却受惊趁机跑了,于是只好放弃,专心对付来势汹汹的蒙面杀手。

    她上一世独自查案时有很多近身格斗的经验,可惜重生一世的身体还没有锻炼出那些下意识的反应,应付起这种专业杀手来还是有些吃力。

    “小白!打不过就跑!我有办法脱身!”谢听风朝她喊,一不留神肩上就被划了一道口子。

    相月白想过去帮忙,却被那个专门堵她的蒙面人拦的死死的。她心下愤恨,提气蓄力朝他狠狠劈了一刀。

    按照刚才的安静程度和他们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人过来的情况来看,这周围应该是被提前清过场了。

    相月白将短弯刀转了个面,以刀背挡下蒙面人往她头上砍的一刀,大脑几乎混乱地思考这些杀手的来历。

    应该不会是仇家寻仇,因为清雅门这个杀手组织就没杀过人。虽然门派帮众往往是想复仇才加入门派,但谢听风从来没给他们安排过任务,很多人跟相月白一样,双手还未沾过一滴血。

    蒙面人刀刀致命,每一次进攻都是冲着要他们命去的。相月白一手弯刀发挥到了这具身体的极致,额头冒了汗,却在过了几十招的时候觉出一种熟悉感。

    怎么回事……

    正当她满心疑窦时,其中一蒙面人摸出暗器,恰好证实了她的猜测:这群杀手是丞相虞子德的人!

    上一世她被虞子德的那群杀手追杀了八百次,彼此都眼熟了——怪不得她一交手就觉得对面身法招数都这么熟悉!

    谢听风显然做门主久了,武功也逐渐稀松,现下已经有些吃力。

    为了吸引过来一些武力,相月白当机立断厉声道:“你们是不是虞子德的人!”

    可惜这些杀手不为所动,并没有理会她喊出的人是谁,只是使出的杀招越来越多。

    相月白心猛地一沉,情况不太妙,她决定迅速结束战斗,就算谢听风怀疑她武功水平也无所谓了,保命要紧!

    她手中短弯刀蓄力,“水中月”正要再度亮出利刃,却在看到远处来人时,突然收了势。

    旁人的角度看倒像是慌乱间判断出现误差,挥出去一刀砍偏了。

    蒙面人刀锋一凛,转向直冲她腰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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