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岑道本想一切先按部就班,盛安二十二年还早,慢慢筹谋便是。

    只是重生尚没几日,老天爷就给他展示了一下什么叫“世事无常”。

    他一如既往地坐马车回王府,路过一个巷口时突然从里面冲出了一匹马,那马身上还带着刀伤!

    岑道当即皱了眉,军中之人没有不爱马的,他亦如此,更别说都城内围禁止当街纵马,应当是主人出了什么事,才叫这马匹失了控。

    正当他准备出声叫驾车的亲卫岑小钧上前阻止时,突然一股极其毛骨悚然的寒意爬上了他的脊梁。

    岑道十三就上战场了,摸爬滚打刀尖舔血了几年,临危不惧刻在骨子里,极少会有这种不受控的感觉出现。

    更可怕的是,等岑道反应过来后,竟发现自己方才拿起佩剑直接掀开帘子一跃,冲向了马跑出来的那个巷口处!

    伴着难以压抑的“砰砰”撞着胸腔的心脏,岑道这下是真的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方才那感觉……就像有人推着他冲出来一样。

    *

    正当利刃与皮肉一线之隔之际,凌风忽至。

    “锵!”

    刀剑碰撞摩擦之声仿佛要割裂空气,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以不可阻挡之势长驱直入,硬生生挡住了蒙面人的刀!

    她抬眼望去,入目的是握住剑柄的修长有力的手,和再往上唇线绷直。

    他手中长剑一转一抬,就将那蒙面人的刀给震了出去,动作利落干净,背影隐隐透出杀伐之气。

    孤峭,清寒。如高崖间屹立的松枝,眼底落着一层雪,看久了自己也要被冻住。

    相月白惊得呼吸滞住一瞬,是那晚救她的北境军的小将军!

    可她也注意到,这“小将军”穿的是文官的官服,还是四品的。

    与此同时,谢听风似乎撑不住了似地喊道:“哎!我知道你们在!出来救人啊!”

    话音落罢,从旁边的胡同和街巷里冒出了另外一拨人,人数虽只有五六个,但也比蒙面人要多,而且个个身手矫捷。这波神秘人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有的人的武器甚至是擀面杖。

    然后相月白就看见那人的擀面杖里弹出了一柄尖刀。

    相月白:“……这又是哪里来的好汉?”

    小将军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是禁军。”

    相月白:?

    场面迅速倒转,禁军的身手和人数的压制很快解除了险境,杀手见刺杀无望,当即咬毒自尽。相月白急忙捏住其中一个的下颌,可惜已经晚了。

    “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她摇摇头,想起方才救了自己的小将军。

    算上上一世,他已救过她两次了。

    于是相月白真心实意地向他行了揖礼:“相某谢过兄台。”

    小将军眼疾手快地抬起剑鞘止住她动作:“不必。”

    谢听风疼得“嘶嘶”皱眉,却仍对扶他起来的禁军笑道:“多谢禁军兄弟了,下次可以提醒我一下周围有杀手。”

    领头的男人立即垂首应声:“是,但凭贤……!”

    谢听风立即抬脚狠狠踩住对方脚背,愣是把他后半句给踩了回去。

    谢听风:“别客气,谢兄谢公子谢门主随便叫,老叫我谢哥哥多不好意思啊。”

    禁军兄弟:“……”

    不等相月白开口,谢听风便把小徒弟拉过来好生看了看,见她无大碍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又转向救下相月白的那人,拱了拱手:“多谢岑祭酒出手相助,祭酒可有受伤?”

    岑道也回礼,淡声道:“岑某无碍,谢门主不必多礼,在外唤修远便好。”

    听见“祭酒”这个官称,相月白茫然一瞬。

    国子祭酒?

    所以那晚,竟真的是岑道……亲自带兵上了乱葬山?

    可他不是早就被褫夺兵权爵位还越狱出逃了吗?

    还是说岑家跟三州案也有关系?

    再而且……该怎么解释呢,她跟师父吵吵着“非他不嫁”的那位岑世子,她也是刚刚才认识呢。

    现在装得感激涕零羞涩倾慕还来得及吗?

    她带着几分绝望地望向岑道,终于认认真真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青年还穿着官服,深绯色衬得他皮肤白皙,清微淡远,却又因那冷淡神色而显得沉静。眉骨高凸清俊,霜刻似的。

    旁人穿起来常显臃肿的官服在他身上只显身姿修长,肩背挺直却并不瘦削。

    此时他剑尖朝下垂着,一只手背在身后,相月白先前窥见的杀气已被他很好的敛了起来,甚至可见几分清寒矜贵的书卷气。

    若不是还提着剑,谁能想到他是那个十七岁就往楚都砸了一整月捷报的“小岑将军”呢?

    当年武安郡王妃难产逝世,武安郡王伤心过度,径自带着幼子回了北境。

    直至盛安十五年,武安郡王被召回都。

    十七岁的岑道一人面对偌大的北境军。

    彼时岑道还太年轻,朝中都不同意他接任帅印,但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以至帅位悬空。

    而正是这一年,北历得知北境军易帅,或上任的新帅还是个尚未弱冠的毛头小子,当即大喜过望,举兵来犯。

    事发突然,岑王爷再赶回军中已不及,正当朝堂焦灼之时,第一份捷报从前线八百里加急传回来——

    岑道胜了!

    朝野震动,阖宫内外狂喜不已,楚帝龙颜大悦,令人将这捷报手抄了三百份,贴满了楚都每一条街巷。

    众人皆以为北历碰了一鼻子灰也就算了,没想到北历并不打算放弃这次北境军易帅的大好时机,战报又来。

    前线陷入胶着,朝臣们又坐不住了。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随后第二封、第三封捷报接踵而来。

    楚帝大喜,继续命人手抄捷报,贴满楚都街巷,并亲下谕旨,令岑道暂代北境军统帅一职。

    又几场战役下来,朝廷众臣皆由最初的狂喜到震惊,再到欣慰。

    以及在一个月后,被捷报砸到麻木。

    街边上的捷报都糊了三指厚了。

    最后一封捷报,是年仅十七岁的小岑将军提枪上马,追了北历大军百里地,将北历此次领兵的将军翁不泯斩于马下,提头回营。

    那可是北历一员大将,连老王爷岑义安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自此,大楚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岑家少年将军以一挡百,天纵奇才。

    至当年岑道回都述职时,一身轻甲长枪,又叫大楚上下知道,少年将军不仅英勇善战,还郎艳独绝,孤峭如落雪松枝,世无其二。

    只可惜他胜得太多,楚帝以“恐日后赏无可赏”为由没将他的帅位转正,还是暂代。

    于是世人依旧称其为“小岑将军”。

    直到两年前岑道亦被迫卸甲回都,随便被安了个国子祭酒的名头。

    便就此泯然众人般,兢兢业业做了个从四品文官。

    似乎是接收到相月白的绝望情绪,岑道朝她侧过身来。

    相月白顿时人就僵了,并没有捕捉到他眼中压制的复杂情愫。

    好在谢听风在旁边适时地搭话,他的注意力很快从她身上挪开了:“谢某一介江湖人,不敢僭越。不知世子是如何得知我等有难?”

    禁军们就拖走尸体,处理完一片狼藉的现场后便退下。此时街巷里就剩下了他们三个人,血腥味仍于鼻尖缭绕。

    “有匹受惊的马跑到了大街上,身上还带着伤。我刚巧碰见,猜想是有人遇到了麻烦,便顺着痕迹赶了过来。倒是谢门主,怎惹上这杀身之祸?”

    “清雅门杀手帮派,有几个仇家也不奇怪。”

    但你们是个不杀人的杀手门派啊。

    岑道回忆着那逼他出手的诡异寒意,面上端得不动声色:“但是方才我却听见,这位姑娘喊了……虞子德的名字。”

    虞子德这么早就和清雅门扯上关系了吗?

    他的目光又落到自己身上来了。相月白语塞,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嘴快了。

    总不能跟他们说自己有几年后的记忆吧?

    “让世子见笑了。”谢听风面不改色地跟岑道扯东南西北,“我门派中会教弟子们一些政治时局,而那位名声实在是……故而有什么坏事,这帮孩子总喜欢联想到那位身上去。唉,也怪我,回去我就教训她,令她慎言。”

    岑道虽有几分被当傻子糊弄的无语,却也听懂了他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徒弟的面明说,只好默然不语。

    他瞥了破碎的马车一眼,背在身后的手往胡同外一指:“谢门主伤口不深,但也马虎不得,还是尽快处理为好,刚好郡王府离此地不远,不如就坐我的马车先去包扎一二。”

    确实,这里离清雅门所在的城郊还挺远的,走回去怕是要一个时辰。

    相月白抢在自家门主之前一口答应了下来:“那就劳烦世子了。”

    “无妨。”岑道浅浅笑了一下,他侧过身,抬手示意谢听风先走。

    谢听风回过头来,默默朝相月白翻了个白眼。

    我看你巴不得坐人家车跟着回去!

    胡同外依旧是热闹繁华,扛着糖葫芦串的小贩走街串巷吆喝着,路边茶肆食肆充满忙碌的身影,一切正常的仿佛刚才的生死拼搏是一场梦。

    相月白走在师父和岑道后面,抱着剑安静如鹌鹑。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岑道侧首和师父说话时,余光似乎在往自己方向看。

    但她一抬头,这种感觉就又消失不见。

    相月白不自觉地捏皱了臂上衣料,岑道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做叛国通敌之事吗?

    上一世,盛安二十四年年底,皇帝突然发难,一纸罪状直指岑家通敌叛国,将岑家父子下狱。

    彼时北境百姓大恸,呈万民书,一时间局势僵持。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

    岑家世子越狱了。

    一走出巷口,便天光大亮。岑道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一个护卫模样的娃娃脸正坐在马车上候着。

    “小钧。”岑道一抬手,“过来帮忙。”

    岑小钧惊奇地瞧过来,却又因岑道在旁而不得不克制好奇的目光,他从车夫位置上下来,扶着受伤的谢听风上了马车。

    待伤患坐下后,岑道又转过身来,示意相月白先上。

    他伸出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怕贸然去扶会冒犯,不过相月白没给他犹豫的机会,一拎外袍,颇为灵活地翻了上去。

    岑道本就话少,谢听风疼得厉害,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三个人沉默了一路。还好郡王府不远,相月白不必承受太久的尴尬气氛。

    武安郡王再次见到他们还没来得及诧异,就看到了谢听风的刀伤,当即脸色沉了下来:“有人在都城行凶?”

    谢听风费力地摆摆手,笑道:“小毛贼而已,就是叨扰王爷了。”

    “谢门主不必客气,我郡王府金银不多,医师却是有能者。”武安郡王吩咐堂中下人,“叫老陈来,让他带着治刀伤的药和包扎的家伙式。”

    岑道在一旁解释:“老陈是北境军从前的随军医师,现在年纪大了,就在王府替家将们处理些小伤,医术可以放心。”

    谢听风忙道自然是放心的。

    陈大夫果真是把好手,兴许是战场上见过更狠的,这会儿处理起谢听风那不算浅的刀伤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武安郡王站在一旁瞧着,又好奇问儿子:“你在路上遇到谢门主的?”

    岑道称是,将前后事宜解释了一遍,提到“禁军”时,老王爷居然也没有什么惊异之色,似乎并不意外谢听风一个江湖门派的头头竟然有皇上麾下的禁军暗中保护。

    这北境军的前统帅正眉头紧锁:“敢在都城中下杀手的必不是普通小贼,朝中党争近年愈演愈烈,谢门主怕是被牵扯了。”

    “党争”双方就是帝相两派,大楚建朝不过几十年,谁也没想到当初联手打压世家、收回大权的皇上和丞相,如今已经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谢听风是被谁牵扯?准确地说,他是被哪一方牵扯了?

    相月白不动声色地看了她那没正形的师父一眼。

    若如她所料,那些杀手当真是虞子德的死士……那谢听风,便是楚帝的阵营了。

    谢大门主看起来并没有到京兆府报官的意思,谢过陈大夫后便喝着人参鸡汤同老王爷聊天。

    岑道陪坐一旁,武安郡王便同他提了相月白想到国子监念书的事。

    只是话刚说完,他就敏锐地发觉自家儿子端茶的手当即顿住了。

    怎么?

    老王爷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发现岑道的目光落在了相月白身上,眼底竟有些不安。

    岑道确实心情复杂。

    上一世相月白也进过国子监,但那是他受谢听风的托付,需得暗中关照她,得知她回都后遭到其他势力追杀,放出招人的消息才引得她愿意进入国子监的庇护。

    但相月白来了以后也只在膳房后厨帮工,并未对学堂表现出丝毫兴趣。

    为什么事情发展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又或者上一世她进国子监膳房就是有目的的?

    岑道的长睫颤了两下,语气平静地试探道:“不知相姑娘为何突然想到国子监来?”

    相月白正闷头蹭鸡汤喝,闻言诡异地默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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