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入学第七日。

    是夜。

    九味楼的伙计哈着腰满脸笑容,恭敬地退出包间,待门合上,来换值的那人有些紧张地道:“贵客今晚心情……”

    伙计安抚地拍拍他肩头:“放心,瞧着跟往日差不多,不高兴也不生气就是好事。”

    他转身下了楼梯,一路上又跟几个熟客打了招呼,熟练地绕了几圈,便到了后院住处。

    今夜客人多,几波伙计跑堂轮班倒,换值回来的都累的呼呼大睡,呼噜声震天响。他打湿汗巾抹了把脸,刚要抬腿进屋,就觉脖子一凉。

    杀机瞬间弥漫,汗毛登时竖起,伙计克制住恐惧本能,识相地没有叫出声。

    “别动。”身后声音刻意压低,却也能听出是个年轻女子。

    只听她意味深长地道:“久仰大名啊,徐百岁。”

    徐百岁勉强笑着道:“姑娘稍安勿躁,您这刀还请小心些……”

    寒冷铁刃又贴他肌肤紧了些:

    “我知道你有那位的消息,我要。”

    “这、姑娘说的哪位?小的就是个寻常伙计,我真不知道你要什么啊。”

    身后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了别装了,‘百事闻’,我这生意你做不做?”

    这名号被光明正大地叫出来,把徐百岁叫的一愣,他神情陡然一转,瑟缩之态一扫而光,直接换了个人般。

    徐百岁低声快速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随我来。”

    搬开挡路的柴火,徐百岁从旧柴房角落摸出一小盏油灯,小心点上。昏黄光亮映在对面的人脸上,他这才看清来人带着蒙面巾,但露出的半张脸确实是个女子。

    她正耷拉着眼皮抱着胳膊,似是感觉到徐百岁探究的目光,倏地掀起眼皮,目光锐利有如实质般看过来。

    徐百岁心下一惊,忙收回视线。

    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百事闻?我行事够谨慎了,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蒙面女子歪了下头,笑了一下,最初威慑性的杀意敛起后,她看起来并无恶意。

    “你不必管我怎么知道,只要你老实,我便不会说出去。那位你刚伺候完的贵客,我要跟他有关的一切消息。”

    百事闻的确消息十分广,但由于什么人的消息都敢卖,因此名声不怎么样。他自己也知道,因此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徐百岁警惕地望着她:“跟我买丞相消息的人有不少,但我确实知道不多。”

    蒙面女子:“谁说我要跟你买了?我跟你换。”

    徐百岁:“够分量么?”

    “过些日子会有皇室血脉被下狱,这分量够么?”

    *

    子时三刻,忽地落下细雨,国子监外墙上冒出一个人影。

    一身夜行衣,蒙面,墨发高束。

    那人影身手灵活,轻巧地翻上墙头,却忽然顿住。

    墙旁侧的高耸老松粗壮的枝干上,正立着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玄青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蒙面人果断转身,撒腿就要跑。

    “站住。”那年轻人沉声道。

    蒙面人被喊得僵在原地,伸出去的腿只好收回来,蔫儿蔫儿地蹲在国子监墙头上不敢动了。

    “戴面巾我就认不出你了?”他平声道,“转过来,下去。”

    说罢,他自己便旋身跃下树干,足尖轻点树梢,几下便无声落地。

    蒙面人被逮了个现行,只好也老老实实跳下墙。她落地更为迅速轻盈,轻功竟比年轻男子更胜一筹。

    一个娃娃脸模样的护卫穿着蓑衣适时出现,递上一把油纸伞,年轻人抖了抖上面的水撑开,看了正在摘面巾的少女一眼:“过来。”

    摘掉面巾后,少女干净利落的相貌便展现于清光之下。

    眼尾极深的弧度显得她不笑时锋锐凌厉,但眼角微弯时锐感又散得干净,因而多情缱绻起来。

    闻言,她忙识相地凑到伞下,小心地不触碰到师长的衣袍。

    老老实实杵了片刻,少女忍不住问:“老师,我都绕了那么远的路了,您从哪瞧见我的啊?”

    年轻人似是被她不知悔改的态度无语到了,沉默须臾才道:

    “相月白,我在北境的时候,百步不仅能穿杨,还能穿山上开得最好的那枝海棠。”

    相月白大为震惊。

    看来是自己太低估她这位老师了,日后还要藏更隐蔽些才是。

    进国子监这七日,她倒是还算守规矩。只有半夜三更溜出去这一项,七日内已被祭酒岑道逮了三回了。

    年轻的国子监祭酒只比相月白大两岁,但板起脸也是不容置喙的师长模样。

    他虽不曾当众通报她违反宵禁的事,但罚抄罚背书一次没少。

    今夜又撞上岑道,相月白不禁苦了脸。

    什么堂堂四界七道黑罗刹。

    有什么屁用。

    她还不是要被逮宵禁!

    但关于此事,相月白也无甚法子。

    她在国子监行动不方便,只能半夜三更出去办事。

    比如那徐百岁,上一世相月白蛰伏在都城,同三教九流都打了交道,也是意外撞破百事闻就是九味楼伙计徐百岁。

    为了让相月白保守秘密,徐百岁白送了她许多消息。

    这样一个大便宜,重活一世她怎么可能放过呢。

    还有毒药暗器消耗大,她不方便总从师门那里拿,只得不定期去四界七道的王毒婆那里补给。

    这雨来得急,阵势愈发吓人,席卷了秋初最后一丝闷热,彻骨凉意包裹了深夜所有裸露在外的真心和假意。

    岑道的伞一直往相月白的方向倾斜,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玄青色更深,一如他双眸。

    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女子寝舍时雨便停了。

    岑道侧身去抖水收伞,清凌凌的水珠顺着月白色伞面滑落在石子路的水坑里。

    相月白乖巧地垂首等着训斥,但奔波一夜,她确也难掩疲色。

    见她疲惫,大概终究不忍,岑道叹了口气,在寝舍前站定。

    他从尚干燥的怀中摸出个油纸包,沉默着朝旁侧递过去。

    雨气浓郁湿润,草叶气息混着冰凉微风没入袖口。相月白怔了怔,茫然地接过来,触到时方觉温热。

    香气随着她的动作钻入鼻腔,是鸡腿!

    “明日《论语》多背一篇,戌时前到枫峦居找我默,错一字,罚十遍。”岑道负手而立,嗓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枫峦居是国子祭酒和两位司业处理公务和会客的地方,原先的值房太小,岑道来了以后便划了这么一块地方出来。

    相月白不敢反驳,赶忙垂首应声,抱着鸡腿默默吞口水。

    目送岑道走后,她两步蹦回房内,三下五除二干掉了油光锃亮的大鸡腿。

    这间寝舍是她独住,相月白满足地往床上一躺,心道:

    若是以后在国子监的日子都这样,那等一切了结,她就不去做什么四界七道巷的黑罗刹了,她要回来岑修远这儿上学,正正经经地写一些文章……

    还未想完,倦意便涌上来,拽着她陷入梦乡。

    *

    昨夜的鸡腿让相月白睡得很妥帖,清晨醒来神清气爽。

    今日是她进入国子监的第八日。

    相月白照常来到学堂入座,突然心口莫名闪过风雨欲来的错觉。

    她扫视一圈,发现竟少了好几个学生,周云达以及同他关系好的那几个学子都不在。

    博士已走到堂内,相月白只好按下心中疑虑,

    “诸生听令!”

    忽地,一道掷地有声的命令砸进安静的学堂内,京兆府衙役突然闯进来,兵荒马乱一阵,领队的大个儿最后迈进,高声喝道。

    “从现在开始,国子监全体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学生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已然被包围了。

    那领队大个儿扫视一圈,粗声道:“谁是相月白?”

    *

    周云达死了。

    国子监的一名洒扫杂役在竹林里发现了尸体,当场吓得屁滚尿流往竹林外跑,哭爹喊娘的动静引来了在附近找人的几个学生。

    这群公子哥父辈都是朝廷命官,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胆子,当即强行出了国子监到京兆府报了案。

    国子监在讲学期间师生本不得私自外出,但武力值最高的岑道今日临时被召去东宫,说是太子得了好马,请他教如何驯服,一直未回,门口杂役碍于他们身份不敢下狠手拦人。

    待齐长瑜得到消息时,京兆尹张申已经赶到,派人请他去女子寝舍旁的竹林。

    齐长瑜忙一个头两个大地往竹林跑。

    他到时仵作已经验完尸,径直被带到周云达的尸体前要求辨认是否是周本人。

    周大公子被扒了亵裤,躺在一片杂草丛中,喉咙处一个大洞,鲜血染透了一大片土壤。齐司业敛目默念几遍“逝者安息”,随后抬首,慎重地对张府尹点了点头。

    张府尹脸色极差,这时派去带相月白的人也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相月白还未走近,就敏锐地嗅到异常,当即心沉了下去。

    齐司业等人都在场,相月白走过去作揖施礼,便听张府尹发问:“相月白?过去认一下,死者你可认识?”

    相月白看过尸体,眼角一跳。

    “拿过来给她看看。”张府尹盯着她的神情,抬手示意,一旁吏员很快将东西呈到相月白眼前。

    是一只收口隐秘处绣着“相”字的锦袋。

    正是她在四界七道巷差点被偷的那只。

    相月白看着那染了一角血的锦袋,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张府尹。

    “是尸体旁边发现的?”

    张府尹沉着脸:“没错。你且看仔细了,这东西绣着‘相’字,是不是你的?此为何物?”

    尸体尚在一旁,血迹半干。她瞥了一眼伤口,一刀毙命,是专业杀手所为。

    相月白眉头微蹙,顶着一圈人的沉沉目光承认:“是我的钱袋。”

    风雨已至。

    相月白没将周云达放在眼里过,那点折腾人的手段也都是她在清雅门玩泥巴时玩剩下的了,还不至于记恨。

    只是觉得人突然死了,很是恍惚,心里却说不出天道好轮回的话。

    张府尹再次发问:“那你今日子时到辰时在何处,跟何人在一起,做了什么?”

    相月白心里“咯噔”,眼睫颤了颤。

    她子时三刻才回国子监。

    张府尹本来在小妾怀里躺的舒服,被从温柔乡里叫出来听完报案后,心肝肺腑当即颤了三颤。

    周云达死在皇城脚下的国子监,本就已水火不容的帝相两派……

    张府尹见她犹豫,加重了语气:“人命案可不是儿戏,你如果不实话实说,就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了!”

    相月白颇有些头疼:“我的寝舍的单人独住的院子,我即便说了也没有证人。府尹先容学生提问,敢问是何人发现周云达的尸体?”

    旁边站着的一名国子监的小杂役颤巍巍地举起手:“是……是小人。”

    相月白:“你发现周云达尸体时,这个钱袋在什么方位?”

    杂役小声道:“应当是手旁边,盖在袖子下面,露了个角,所以小的有印象。”

    “但我未曾将它拿出来过,国子监内用不着什么花销,带来只是为了防身。”相月白对京兆尹和齐司业解释,“许是有人进过我寝舍偷了钱袋。”

    她回去时并没发觉屋内被人动过。偷她钱袋的应该是个顶尖高手。

    张申当即怒道:“有人偷你钱袋专门栽赃陷害你?你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值得被陷害的?死者就死在你寝舍附近,几日内只与你发生了冲突,如今看来你就是最有杀人嫌疑的人!”

    相月白还想说些什么:“可张府尹……”

    张府尹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现在看见周云达的尸体就着急上火:“来人!把人给我带回去审!”

    相月白蹙眉,她上一世听闻过京兆尹的老油条名声,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人,并不像这老油条一贯的作风。

    正巧课休,竹林外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其中不乏正义堂的学生。

    众人议论声“嗡嗡”绵延,衙役多次喝止也不管用。

    终于,竹林中几人走了出来。

    随后,相月白被押了出来。

    齐长瑜神色焦急,一直在跟旁边官员说着什么。

    有家中在朝为官已认出那人是京兆府的府尹张申。

    “司业!杀害周学子的真凶是否就是这来历不明的女学子?”一个参与报案的学子见张申将人押了,大着胆子喊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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