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齐长瑜一甩袖子:“休得胡言!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课业做完了 ?”

    有学子激动得面色潮红:“若不是她,张府尹何必羁押此女?”

    “就是!近日只有她跟凌云兄起过冲突,要说最有动机杀人的就是她!”

    “而且她进国子监进的很突然……据说是走关系进来的……”

    “什么?岑祭酒那样的人能同意学子走后门?”

    “你看这女子相貌不凡,指不定是走了哪个教官的路子……”

    秋晨的空气都冷入肺腑,齐长瑜喝斥无用,无力地心底发凉。

    不管是不是冤了相月白,此事怕是都难以善终。

    平日里与周云达关系好的几个学子都眼睛通红,满脸忿忿不平。郭隽眼角尚湿润,他抹了一把,走出众人:

    “学生郭隽,可否问过府尹,是否查到了定罪的证据?”

    张申面对这群官员子弟总算脸色缓和了些:“有些线索,但还不能定罪,需要仔细查问。”

    郭隽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郭家每年还会给监里捐赠不少的钱粟,因此他说话别的学子不敢打岔,教官也不便斥责。

    只听郭二公子又道:“那既然如从,学生这里有一个验证之法。”

    齐长瑜半是疑惑半是震惊地看向郭隽。

    张申颔首:“可说来听听。”

    “我前几日曾将一块罕见的丹石墨块赠予凌云兄,此墨产于云州丹石,有个不为人所知的特性。”

    他顿了顿,咬牙道:“此墨石的粉末无色无味,粘附力极强,手握过再碰衣服,亦会粘附,只有遇水才会显色。凌云兄此前不小心碰了满手,若是此时手上没有颜色,便是还未碰过水。将此女子浸入水中,让大家看看,她身上是否有变黑之处,便能知道凌云兄死前究竟有没有接触过她了!”

    学子哗然。

    相月白猛地看过来。

    本想着京兆府不由分说就要带她走,那到了京兆府再好好解释也是一样的,可现下偏偏郭隽横插一脚,摆出个什么验证之法……

    她知道郭隽为何笃定她身上有丹石墨痕迹。

    两日前,周云达伙同郭隽几人在掌馔厅外捉弄她,结结实实泼了她半边身子的丹石墨。

    她黑罗刹何时受过这等捉弄?转眼几人就被她反手摔在地上。

    想必是那时记了仇。

    但相月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时间想不起来。

    京兆尹张申和司业齐长瑜对视一眼,张申似乎觉得可行的样子,但齐长瑜却是眉间蹙紧几分。

    大庭广众将女学子全身浸湿,这简直是不怀好意!

    齐长瑜甚至已经看到有学子的眼神由茫然变为跃跃欲试了。

    “不可……”

    “齐司业。”张申打断他,“若是能证明学子清白,本官回头也好给周家交代。”

    张申着急带人走本就是做样子给周家看的。周柏山老年得子宠溺非常,周家又是丞相嫡系,如今独子一死,楚都注定不会太平。

    “相生是女子,若真要用此法,那我去找一个单独的屋子,再找几个粗使婆子来看!”

    齐长瑜说着就要走。

    “司业!您又如何保证这找来的人不会隐瞒情况?”

    “对啊,要是她有帮凶,那岂不是给了她可乘之机?还是让大家都看着才能证明公正!”

    “单凭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杀得了周学子?必然是有帮手!”

    学子的质疑让齐长瑜顿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学生们。

    这群学生是岑道的“三不收”筛选过的,有纨绔子弟,但没有大奸大恶之徒。

    齐长瑜一腔心血扑在国子监,对学子算是掏心掏肺,这些孩子会调皮捣乱不写课业,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教得他们还算心性纯善,学有所成。

    可如今……

    那些有意无意的恶意悄然显露,让齐长瑜忽然明白了岑道曾经为什么要在管理纨绔们时采用武力制服的方式。

    每一个人之初,真的都是性本善吗?

    *

    虞子德走出国子监后,才终于拿下了那黑色帷帽。

    细长的瑞凤眼,眼角微微上翘,本该是优雅笑意的模样,却显得阴郁沉冷。靛青袍衬得青年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显得比画上更瘦削疲惫:

    “去查相月白,她进国子监究竟是岑道的意思还是谢听风的要求。”

    悄声跟上来的护卫抱拳应下,又像影子般无声退下了。

    ——今晨,卯时一刻。

    相月白今日晨起后到后院打水,水井在隔壁寝舍的后院和她这边的中间,是两边共用的。

    她拎着水桶过去,却不小心瞥见隔壁寝舍里……有个戴着黑色帷帽的男子。

    相月白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菜了,这是撞见丞相妹妹私会情郎了啊。

    只见那“情郎”敏锐得不似常人,相月白还没来得及跑,就被他看了个正着。

    鸦青色身影一闪便从窗户跃至她面前。

    等下……鸦青色?

    “姑娘。”装扮古怪的情郎近乎轻柔地问道,“你都看见了什么?”

    相月白莫名从他这轻柔中觉出了一丝不寒而栗。

    “吓死我了!”相月白似是刚才反应过来,瞪着来人,“什么看见什么?你谁啊,来女子寝舍这边晃什么?”

    情郎的面容被黑色帷帽挡得严严实实,只听他丝毫不理会相月白的质问,继续柔声问:“我知道你看见了,你会说出去吗?”

    相月白故作警惕地道:“你到底是谁?要是没有正当理由就私自进了那姑娘的屋子,我今儿个就要先替她家里人收拾你了。”

    “你跟隔壁这姑娘很熟吗?”

    “不熟,但不妨碍我替天行道。”相月白眯了眼。

    帷帽后那人似乎笑了:“好啊,本相很久没被人这么威胁过了。”

    果然。

    大楚丞相虞子德,最喜鸦青。

    空气似乎凝固一般,周身都冷了三分,相月白清楚地意识到,黑色帷帽后的目光带着杀意。

    她熟练地转换神色,狠狠咽了口唾沫,脸上堆起“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好像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谁。

    “哦……哦哈哈丞相大人啊……您来看妹妹?害,您瞧我这没反应过来不是,我知道国子监平时不许亲属探望,您只是凑巧来这儿看看风景,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跟别人提起的。”

    上一世因查清雅门灭门案的缘故,她和虞子德的杀手们交手过很多次,也可以说是被单方面追杀过八百次。但她始终没和虞子德本人正式碰面过,所以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虞子德微微颔首:“懂事。”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相月白赶紧懂事地接着。

    “国子监内现下只你们两个女学生,我不能常来,劳你多照看裳裳些。”虞子德不用他那温柔得瘆人的语气说话时,听着还挺客气的,“直接抹上即可,能快速清除衣物上一切痕迹——丹石墨也是可以的。”

    虽然隔着帷帽,但相月白还是感觉到了,虞子德的视线正落在她木盆中的衣服墨迹上。

    这是前日周云达那伙人故意捉弄她,泼在她身上的墨。

    丞相递的人情谁敢不接?相月白妥帖收起,作揖谢道:“学生与二小姐比邻而居,自当同二小姐好好相处。”

    不过有些奇怪。

    相月白一直留神虞裳寝舍的动静,她因习武耳力好些,只听见虞裳呼吸匀长,没有醒来。

    虞子德意味深长道:“待会儿记得叫裳裳跟你一起去升堂,现在不要吵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相月白只好敛目:“是。”

    被相月白撞见时他是真的动了杀心。妹妹近日不曾回家,他竟不知道妹妹隔壁新住了人。

    谢听风实在低调,塞徒弟进国子监的事完全没露出风来。

    虞子德就这么自己走在路上,路过一个盆栽摊时突然停住,看向一盆金桂。

    “公子想买点什么花?您瞧这金桂,小人弄了好几年的好品种。”小贩看出虞子德衣着不凡,知道是个有钱人,连忙堆了满脸笑热情介绍。

    虞裳喜花草,常用花制香,尤是桂花。

    因此虞府里摆了满府的四季桂和各种珍贵花草香料。

    他想着虞裳在国子监的那处寝舍太朴素,于是指了那几盆桂花:“这几个我都要了。”

    小贩喜出望外:“哎好嘞!公子您真是个大善人!敢问您住何处,小人待会儿给您送去府上去?”

    “不用,我的人来搬。”虞子德稍稍回首,打了个手势,立马就有暗卫上前来。

    “这些桂花送到小姐在国子监的住处去,让她养在后院。”

    护卫应声,又叫了几个护卫拉来马车一起搬,因为虞子德不爱坐马车,所以他们只能驾着车跟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那小贩也殷勤帮忙,他伸手去搬虞子德旁边那盆桂花的时候,突然凑近了很多,几乎贴着虞子德的袍角——

    虞子德袖中匕首猛地甩出,同时身形一晃就退到几尺外,只见冷光一甩匕首斜插入小贩脖颈,滚烫鲜血顿时喷射而出。

    这条街巷位置偏僻,走的人极少但还是有三两个,可虞子德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现在街上。

    护卫们一惊,立即将他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护卫统领虞水上前查看尸体,蹲下仔细检查后对虞子德道:“主子,这人袖子里有不明粉末,胸口藏了一把匕首。属下失职,竟没觉察危险。”

    虞子德神色沉郁,摆摆手:“你起来罢,回府自行领罚。”

    说罢,他又扬声道:“怎么,阁下敢害我,却不敢露面吗?”

    话音刚落,街巷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者一身玄色常服,虽然眼角已经出现细纹,但仍看得出年少时的英气。

    那人语气惋惜:“虞卿,你又在乱杀无辜了。”

    *

    张申挥手,就要叫人去提水来。

    围起来的学子神色各异,一部分露出猥琐窃喜,另一部分皱了眉别开眼,却不曾出言。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学子:“慢着。”

    他方才一直抱臂旁观,没跟着情绪激动的学子去叫嚷。只见他朝张申和齐长瑜行了学礼:

    “学生吴如一,认为当众泼湿女学子此举实为不妥!众学子起哄者,可愧对君子之名?”

    齐长瑜暗暗松了一口气。

    相月白惊讶地看向吴如一。

    吴如一是镇守南地的郢南将军吴啸的大儿子,已有十七岁,此时在国子监的原因和当初的岑道相差无几。

    他没像岑道一样独自领过兵,但也实打实跟着老爹上过几回战场,是个有几分真本事的。

    吴如一说完便直起身,他生的高,直身后几乎是俯视着众学子,看得他们心虚起来。

    也有被俯视后更加愤愤者:“吴如一,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娘子了啊?若是想纳美妾,小爷我送你几个便是,何必替杀人凶手说话?”

    “哎,别说话了,你挡着吴大公子英雄救美咯。”

    “哟,那还真是我的错,吴大公子可见谅——”

    吴如一是武将世家出身,平日里在国子监本就不爱同那些弱鸡似的纨绔们打交道,因着年轻气盛,也有很多人看不惯他。

    “自己心里龌龊,看别人也便龌龊。”吴如一抱着胳膊冷眼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脑子里除了女人就是女人?”

    “说谁呢你!”

    “那你倒是说说,如何保证查验之人不失偏颇?”

    “晚辈若是没记错,”吴如一向张申拱手,“京兆府这两年已招收专办女子案件的女子衙役了。”

    张申:“确有此事,只是那三人如今不在都中,外派到下面村镇了。”

    “可请拙荆代为查验。”齐长瑜道。

    “慢着。”相月白突然睁开眼睛道,“我配合你们的任何查验,但查完后,你们也要配合我的要求。”

    京兆府一众吏员从未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嫌犯。张申旁边的少尹忍不住出声:“你一嫌犯还敢提要求噻?”

    稍宽松的学服被瑟风吹出肩背肌肉紧实的线条,她迎风仰起脸:

    “我不但要提要求,而且要求京兆府在国子监内公开审我。”

    另一位司业领着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来到聚集处。赵司业小步跑过来,附在齐长瑜耳边说了什么。

    几位艰难维持秩序的教官焦头烂额满怀希望地望向两位司业。

    这厢张申还在震惊:“你跟本官谈条件?本官凭什么答应你?”

    相月白:“不答应,那我退学。”

    张申:?

    齐长瑜:?

    其他教官:“不行!”

    绳愆厅李监丞气势汹汹上前一步:“张府尹既然要我国子监学子配合你查案,那凭何不许我学子自辩?审!就在国子监审!”

    掌馔厅教官扛着铁勺挤到相月白和张府尹中间:“你干啥玩意儿?有啥证据啊你就要带俺们学生走啊?”

    年逾八十的赵博士颤颤巍巍举起拐杖:“到了京兆府狱……谁知道你们会把什么脏水往我们学子身上泼……”

    负责财务的典簿厅王教官刚刚赶到,只听了相月白要退学一句。

    他当场撸起袖子,眼睛要喷火般挤了过来:“谁?谁敢教你退学!”

    相月白走了,那一千八百两银子可就也跟着走了啊!!!

    张申跟扛铁勺的掌馔教官大眼瞪小眼,打的小算盘灰飞烟灭,心道:这群教官怎么跟护钱袋子一样!

    正当此时,齐长瑜才振袖上前,拱手道:

    “张府尹,祭酒有令,他即刻赶回国子监。在此之前,还望府尹稍作歇息。”

    一直默不作声的岑小钧走出一步,微笑着拱手躬身道:

    “府尹,主子命我带话——您不如移步枫峦居,喝一盏茶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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