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相月白回过头,瞧见岑道脸色极冷地走了过来,而那个想将她千刀万剐的周柏山就跟在旁侧。

    没等她起身,岑小钧就得了吩咐又跑回来:“相姑娘,待会儿你别随意走动,主子让我从现在开始一刻不离地跟着你,务必保护你的安全。”

    相月白下意识想拒绝:“我倒是无妨,你是他的贴身护卫,若是来保护我,那他的安危怎么办?”

    岑小钧摆了摆手:“哪轮得到我们保护主子?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些护卫在主子的安危方面实在是毫无用武之地啊。”

    相月白困惑地歪了歪头。

    岑小钧奇妙地领会了相月白的意思:“……但我们也不是花瓶,虽然主子有护卫队只是因为他需要跑腿的,但我们在人多的时候还是能稍微保护一下主子的!”

    相月白沉思片刻:“我记得老师在十八岁的时候,打的胜仗之一是一个人打退了近百的敌军。”

    岑小钧:“……”

    岑小钧十分挫败地背对相月白,蹲在地上手指画圈圈。

    另一厢周柏山的脸色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还活着的杀手都被抓了,看守他们的这支禁军身法举止都与宫内所见的不大相同,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江湖人。

    周柏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得到的情报一直都说那女学生是个都城商户之女,皇帝因想制衡丞相一党,便默许京兆府放了她。

    三教九流商户为贱,一介贱户,得国子监祭酒这般回护,宫里又借出禁军……

    她真的只是个商户之女吗?

    还有始终跟在岑道身后看似笑得一团和气,实则眼神冷飕飕的那个蓝衣人……

    不待周柏山多想,看守黑衣人的禁军不带一丝感情地道:“你嘴里的毒药已被取了,劝你不要咬舌自尽,咬舌并不会立即死,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们禁军就能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果不想,就老老实实回答祭酒的问题。”

    岑道拽出他嘴里布条:“你们要杀的人,可是国子监学生相月白?”

    “是……”

    不知是不是相月白的错觉,岑道方才在监内那种被掩盖压制的杀意愈发浓烈。

    “谁派你们来的?”

    “是周家……是越州州府周柏山!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岑道、禁军、谢澜一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周柏山。围观的百姓也如炸开的潮水,震惊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四品官员□□,还被当场指认了!

    这不比文宁侯家哪个小妾又跟正房打架刺激多了?

    “那个老头就是越州州府?他杀一个学生干什么啊?”

    “方才听着被追杀的学生姓相,可没听说楚都里哪个达官贵族姓相的,唉,估计是个寒门子弟。”

    “等会儿……越州州府周柏山?哎你们还有印象没,前两天国子监死了个学生,不好像也姓周?”

    议论猜测声如浪潮拍岸,似是将周柏山推得往后几步。

    他脖颈上青筋直蹦,指着那个杀手怒喝:“胡说八道!哪里来的贼人宵小,竟敢攀咬四品州府!你有什么证据!”

    此话倒也没错,周柏山毕竟是四品官员,不是凭一个杀手片面之词就能扳倒的。

    岑道又拽出一个杀手嘴里的布团:“你呢?可有证据?如果没有,想必周州府还要告你诬陷朝廷命官之罪。”

    这位本是视死如归的模样,但听同伴都招了,又有禁军在旁威胁,紧绷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一得了机会连忙道:

    “小人身上有周家信物,是玉雕祥云!”

    四个护卫下意识捂住自己袖口。他们的袖口缝着的恰是周家找人专门设计的祥云图样。

    岑道身上一直压制的翻腾杀意瞬间迸发,他猛地转身剑指周柏山,厉声道:“敢问州府大人,今日究竟是凭哪条律法,派遣几十个杀手来追杀我国子监学子?”

    “凭何?凭她就是杀了我儿的真凶!”周柏山终于发现了盘腿坐在树下,半身是血的相月白,顿时怫然作色,“就是你这贱蹄子——”

    岑小钧警惕地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相月白却拍了拍岑小钧的肩膀,示意无妨。

    “周州府。”她猝然出声,打断了周柏山的话。

    杀手头领说“那又怎样”时轻蔑的笑在她眼前浮现,自被莫名陷害起就在胸腔内燃起的怒火“腾”地窜高。

    因为有虞子德撑腰,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拿无辜之人发泄自己的怒火吗?

    寻常人的命便不是命吗?

    她在四界七道巷时杀人不顾忌,是因“三界六道之外,人鬼生死不问”,那里本就是群十恶不赦之徒。

    她黑罗刹再杀人如切瓜,出了四界七道巷,也仍甘愿受大楚律法的束缚。

    可他们,周柏山,虞子德……凭什么就能随意将旁人的命拿去践踏?

    “周凌云被害那日,是我入学第八日,京兆府当即封锁了整个国子监,查遍了全部师生,最后排除了所有人的嫌疑。”

    她站起身来,吸引了围观百姓们的目光,只听她朗声道:“京兆尹在国子监公开审理时,我便将此案所有疑点如实禀报,相信京兆府的书吏也如实记录在册了,州府若要查真凶,不应将此案文书一一看过吗?您若看过文书,又为何会认定我是此案真凶,认定京兆府会包庇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寻常学子?”

    议论声絮絮响起,不少百姓深以为然地点头。

    “没听过朝中谁家姓相,估摸着是个寒门,京兆尹脑子掉了才会冒着得罪丞相的风险去包庇她吧?”

    “哟你瞧瞧那个血,真骇人,小姑娘年纪轻轻碰上这种事,怪可怜的。”

    “方才她说此案公开审过了?那就算国子祭酒和京兆尹有心包庇,其他学子又不是瞎的,总不能那一百号人全让她收买了吧?”

    周柏山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言论,他身子晃了晃,忽地被戳破一道屏障似的觉出有什么被自己忽视了。

    “我有不在场证明,丞相亲自为我作证,现场钱袋完全可能是被人陷害,朝廷办案当疑罪从无,州府却动私刑,疑罪必有吗?据我所知周云达的护卫失踪了一个,您不该先查查……”

    “住口!”周柏山顾不得深思被自己忽视的是什么,他恼羞成怒,抬手就要给相月白一巴掌。

    岑道倏地掀起眼皮,神情冷淡,剑尖锋利前挪一寸,极稳地对准了周柏山的咽喉。

    周柏山被迫停在原地。

    正当僵持之时,“世子爷——”

    一个百姓装扮的禁军从人群外围跑进来:“京兆府张府尹到了!”

    *

    寒刀般的秋风裹挟打着旋儿的枯叶,马车被驶得飞快,枯叶瞬间被碾成齑粉。

    车厢内的琳琅被颠得七荤八素,但双手始终牢牢抱着袁春的尸身。

    谢听风答应帮她安葬袁春,但她要跟谢听风回楚都。

    “暂时没有证据,只能猜测先前追杀你们的人应该是周家的,但不是冲你,冲的是袁春兄弟。”

    袁春。

    谢听风沉冷的声音犹在耳边,“周柏山应该是查到了袁春兄弟出逃,认为他是我徒弟的帮凶。”

    不是说会一直护我的吗?

    “但为什么是下死手而不是把人带回去审,还不得而知。”

    你怎么不守信啊。

    “但倘若真如你所说……怕是我们都被那人耍了。”

    你还没有亲口说过……

    你心悦我啊。

    一队人马一路疾驰,马蹄溅起的尘土在他们身后扬出了很长的经过痕迹,马车跟在队伍最后,车帘翻飞间隐约可窥见昔日花魁蜷缩的身影。

    一行人很快就进了都城,谢听风“吁”一声,在一处皇宫外墙处停了下来。

    谢听风:“我办点事,你们侯在此处。”

    说罢,他下了马,快步往宫门走去。近日他进宫进的多些,当值侍卫已认得人,谢听风将玉牌露了个角就许他进去了。

    正值申时,楚帝多是在批阅折子。谢听风熟门熟路地来到御书房门前,果不其然瞧见了大太监徐承正端了一盏凉茶在旁伺候着。

    谢听风没让人通报,他站在门外挥了挥手,徐承立马就瞧见他了,只见徐承低下头跟楚帝说了几句,得了楚帝点头后便出来迎谢听风进去:“您来了直接进便是,陛下说了,没什么可避讳您的。”

    “我只看陛下给我看的就行了。”谢听风用楚帝刚好能听见的声音,不动声色道。

    “你说说你,跟朕还要见外。”楚帝搁了笔,伸手点了点他。

    一身锦袍、独领风骚的谢听风站没站样地戳在书房当中,与这雅致庄重的皇家布局格格不入,他简略地行了礼数,然后掏出了一叠折好的纸,徐承识眼色地退了出去。

    “这是文宁侯受贿枉法的时间地点,具体数额行贿何人因何行贿都写得一清二楚——陛下可挑个日子,充盈充盈咱们国库。”

    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事。

    “你很久没递过皇亲国戚的罪证了。”楚帝粗略浏览一番,略有惊讶地看了看谢听风。

    “先前您杀人太多,楚都上下可都夹着尾巴做人,证据哪有以前好找了。”谢听风笑了一声。

    他状似无意地道:“对了,前些日子福叁往云柳楼去是您的意思么?她那个脾性,我都不敢多问。”

    “云柳楼?哦,我先前是交代她点事,怎么还跑到青楼里去了?”楚帝看着文宁侯的罪证,无所谓地摆摆手,“算了,你随她去吧,总归别惹事就行了。”

    谢听风眼睑微垂:“是。”

    简单交代几句后,谢听风便要退下,却不料在转身时,门外大太监徐承前来通报:“禀陛下,京兆府张申张府尹求见。”

    谢听风顿了一下,和楚帝对视一眼后,迅速躲到了屏风后面。

    楚帝:“传。”

    张申进来后二话不说,直接跪下了:“陛下!臣无能——”

    楚帝被吵得头疼:“你又无能什么了,为难成这样。起来说话。”

    于是张申一脸惨样地交代了周柏山疑似派了杀手闯进国子监的事。

    前因后果还没说完,就听御书房一角传来“砰”的巨响。

    楚帝、徐承、张申齐齐被震得哆嗦了一下,而后看向巨响传来的方向。

    只见谢听风一脚踹倒了屏风,直接拔了书架上放的尚方宝剑,冲到张申面前:

    “你说周柏山去杀谁了?!”

    *

    京兆府内,两方对坐。

    张申进宫禀报去了,留了两个少尹在两方之间和稀泥。

    岑道拨开茶盖,衙役上的是莲子心茶,显然是想让他们降降火。

    对面的周家老管家走到门口,跟护卫耳语片刻,似乎是遣人去找虞子德去了。

    “他是谁?”周柏山晲了一眼谢澜,“你凭什么坐在这儿?”

    谢澜笑了一下,也不恼怒,“我或许确实不配跟您平起平坐,毕竟您是四品州府——我是替我师父坐的这位子。”

    周柏山皱了皱眉,刚想问你师父是谁,就听孟少尹笑眯眯地搅了一大桶稀泥:“二位稍安勿躁,咱们有话好好说,都是大楚官员,谁不是为陛下做事呢?今日之事,算是州府冲动了,祭酒剑指同僚也有失分寸,不如各退一步……”

    “本官指不得他?三年前若不是江南上交的铁器以次充好,北境何故一场战役下损失三万将士?这笔账,我这个北境出身的还没找他讨吧。”

    岑道冷厉地看过去。

    “更无须说,今日本官若不拔剑,国子监内不知要有多少学生因这无妄之灾殒命。”

    这话一出,即便府尹张申在此也不好说什么了。岑道有实打实的战功,即便卸甲,岑家的爵位也摆在那。

    再者,国子监内诸多权贵子弟,杀手的潜入的确威胁了所有学生。

    这也是相月白为什么往男寝跑,还抓了郭隽当挡箭牌的原因。

    那两队杀手之所以极力逼她逃出国子监,用第三队杀手在国子监外围杀她,顾忌的并不是岑家,而是国子监内其他勋贵的学生。

    “是,岑祭酒身为师长,心系学子,实令人敬佩……”

    孟少尹稀泥和了一半,只听正堂大门猛地被踹开:“砰!”

    孟少尹:“谁!”

    一道劲风闯进正堂,“铮”得一声长剑入地,石板地朝四周裂开,剑身持续不断地嗡鸣。

    门外来人负手踱步,蓝衣上绣的暗纹在剑光下隐隐生辉。他从地上拔出长剑,扫视一圈:

    “谁是周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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