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为国子祭酒的岑道,与那身着轻甲的小岑将军瞧着实在判若两人。

    小岑将军如一把开刃的剑,抛过来的攀岩绳索上还有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浓重的雨幕也没盖住他那一队人马的血腥气。乱葬山被楚帝和丞相的人包围,想必他们也是一路杀进来的。

    而国子监岑祭酒,是极靠谱的那类文臣。这位十三岁就上战场,十七岁就独自领兵的祭酒并不像是个杀伐果决的武将,他总是克制有礼,那些武将身上独有的沙土和鲜血磨砺出来的戾气,不曾在他身上出现一丝一毫。

    他坐在那里目光沉静,仿佛落了霜雪也不肯折枝的松柏,确实像个文人书生。

    自老郡王岑义安和岑道前后分别被迫卸甲回都,到岑家因“通敌叛国”之罪下狱,再到岑道越狱失踪,中间大楚最动荡的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相月白收起自己莫名矫情起来的情绪,她的这位老师的确是个坦诚的君子,过于防备倒显得小人之心了。

    “我承认你说得对。”她完全松懈下来,微微歪了头,笑起来,“那么,老师,多谢郡王府收留了。”

    不再是礼节性的客套,她姿态随意,坐在床上的身形也放松下来,但语气真诚。

    岑道也笑了起来:“那便好好休养,别叫为师再为你伤势操心。”

    *

    国子监先是曝出命案,又被大批杀手闯入,就算帝相两党斗争激烈,也未曾在楚都激起这般大的水花。

    国子监祭酒岑道很快宣布停学七日,京兆府也贴出通告重金悬赏杀害周云达的凶手的线索。

    只是周柏山还是被虞子德保出去了。京兆府派人跟着,相当于软禁。

    但周柏山被带离京兆府的第二天,就暴毙在虞府。

    虞子德震怒,城郊给西诏的那个跑马场也不督工了,满都搜捕凶手,折腾得都城中人人自危。

    而紧接着第三日,更大的水花砰然激起。

    当今陛下的表兄,以小妾众多闻名楚都的文宁侯因收受贿赂、私屯田地、纵奴杀人,即日下狱。

    徐百岁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下巴都快惊掉了,虽然距上次那陌生姑娘带来这个消息已有些时日,但她的消息一点没错,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被下狱了。

    上回他问如果消息证实了,他要怎么联系到她?

    那陌生姑娘只道,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来。

    从包厢里退出来,徐百岁去找人换了班,然后行色匆匆地回到了九味楼跑堂小厮住的院子。

    今夜他回来的早,趁没人注意,直接拐进了角落的废旧柴房。

    一柄弯刀抵住他脖颈。

    徐百岁忙讪笑:“姑娘是我,是我,徐百岁。”

    弯刀随之撤下,徐百岁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上,微弱火光足够照亮他们二人。

    “姑娘厉害,那文宁侯果真下狱了。”徐百岁伸出大拇指,比了个“一”。

    相月白依旧没摘蒙面巾,她没搭理徐百岁的奉承,压低了嗓音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今日会来?”

    徐百岁:“其实我也不确定,但文宁侯的消息一传出来,您这两日肯定要来收消息不是……”

    说着,他摸出一封信笺,十分识相地递给相月白,“您要的‘那位’的消息。”

    相月白接过,打开看了两眼,满意地收进袖子里。

    相月白:“今日来还有别的事,我想定个时间地点,以后每月找你取一次消息。不白拿你的,我若有重要消息也交换给你。”

    徐百岁有些犹豫:“若没有呢?”你就要白嫖了?

    相月白:“……会给你钱,但你别想坑我。”

    她的短弯刀在掌心翻转,带起的刀风吹得火折子摇摇欲灭。

    “你的消息打半折卖给我,代价就是你是百事闻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

    徐百岁沉思半晌,终于点了头:“成交。”

    *

    三日后,相月白终于见到了谢听风。

    岑老王爷在前厅跟谢听风聊了两句,就去练武场打拳去了,由王府的老管家领着谢门主来到东院客房。

    郡王府里没种什么名贵草木,绿意全靠野草野花自行发挥,但走近东院客房,却很神奇的有股极淡极清幽的气息。

    谢听风动了动鼻子,他不通熏香,常用的多是宫里发下来的,这香气倒是没闻到过。

    “师父你终于来啦!”相月白没关窗,谢听风刚从拐角走出来她便瞧见了。

    相月白站起身,高兴地丢下话本,衣角翻飞,一撑手就从窗户翻出来。

    老管家提心吊胆地“哎”了两声叫相月白小心,别把伤口扯了。

    谢听风倒是见怪不怪,板着脸道:“我看你伤养得挺好啊。”

    “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不能娇气,师父您说的。”相月白讨好一笑,陈大夫的药效太好,她的伤口都结疤了,都不能跟师父卖惨。

    这几日她一直住在郡王府,老王爷为人直爽不拘小节,岑道整日在外面忙,她偶尔陪老王爷溜溜鸟、打打拳,倒也不算难熬。

    但外面情况莫测,相月白实在等不及了,昨夜便偷偷溜出去了一趟去找徐百岁,回来路上还差点被岑家护卫发现,实在心惊胆战。

    谢听风拉了凳子坐下,看起来很疲惫。

    他另一只握着折扇的手隔空点了点相月白:“咱们门派没人懂香,香囊都是我捎回来扔给你们直接用的,你今日这是熏了什么?”

    相月白忙骄傲地仰起头:“裳裳给我做的香囊!后来我闻着喜欢,就央她给我做成了香粉用来熏。”

    “哦,虞裳啊。”谢门主点点头,并不因为跟虞子德不对付而迁怒虞裳,他疲倦神色这才带了点笑意:“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么多人围杀你一个,都不后怕?”

    相月白下意识就要说“习惯了这算什么”,忽地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忙扯开话题。

    “师姐说琳琅那日是被追杀了?她怎么样?”

    “她倒没受什么伤,我们恰好碰上那队杀手,对面杀了袁春——就是那个周云达的随身护卫,杀了袁春就撤了,对琳琅倒是没什么兴趣。”

    相月白小心地觑着师父:“那我什么时候能……”

    谢听风端起她的熏香仔细闻了闻,觉得嗅着清爽,脑中疲惫都减轻了不少。

    没想到虞裳还有这般手艺。他心道。

    “今日就是来带你过去的。”

    *

    丞相府是前朝王府,红木镂空的窗棂后依稀隐现一个曼妙的少女身影,她身着鹅黄外衫,挽起袖子专注地碾磨着什么。

    “哥哥要掩盖药气,多放一些檀香……”她絮絮叨叨地捻起细碎香料,动作小心地称着分量。

    “小白喜欢的这个加侧柏和甘松……”

    正当两款香都快制成时,院门口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虞裳听了忙起身去迎,好像已经知道来者是何人。

    “哥哥!”她推开门,正瞧见虞子德从门外走进来。

    “吵到你了?咳、咳咳。”虞子德抬袖掩唇,脸色苍白没有血色。

    进门就看见满桌香料和制香工具,虞子德眼珠一扫而过,眼底情绪不明。虞裳动作熟练地把各类香料搬进里屋,给虞子德斟了杯热茶。

    “没有,我在调香呢。哥哥,你今日喝药了吗?”

    虞子德面不改色:“喝了。”

    虞裳:“骗人是小狗,你身上没有药味。”

    虞子德失笑:“我若是小狗,你也是狗鼻子。”

    小姑娘一听就要叉腰教训他:“你不要转移话题……”

    “好了好了,等会元叔会盯着我喝的。”他忙拱手求饶,再次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小姑奶奶,你调了什么新香?闻着好像跟我的香囊不一样。”

    午间日光正好,直直照进丞相府西院的堂屋,虞裳喜欢晒太阳,所以门窗全开,香料古方也都拿出来铺开晾晒。她坐在一地日光中,十分开心地道:“是给小白的!就是相月白,国子监封锁的日子……一直是她在陪我。我不会什么,唯独香道略懂,就想着制香以谢她。”

    封锁那几日人心惶惶,虞裳眼梢唇角微微下垂,又想起什么,手撑在下巴。

    “哥哥素不关心香道,怎么突然问起?”

    鹅黄色外衫衬得她神情灵动,明亮日光更显人面容白净,小姑娘的欢欣和哀愁都在一瞬间,她真诚善良如琉璃盏,那般纯净又美好。

    虞子德沉默许久,忽地笑了笑:“突然闻到不一样的香不习惯罢了。难得见你这么喜欢一个同窗,那做兄长的忍痛割爱一下,我的香囊先不必做了,你先多做几个给相姑娘吧。”

    语罢,虞子德要来了他那份的香方,说是想自己试试看,而后很快离开了。

    西院外,虞水等候在门口,见虞子德一出来便上前汇报:

    “主子,已确认西诏使者说的确实是您的马车‘闻’起来很厉害,说这话的是西诏的天鹰大使,布拉古。九味楼那边也查证过,几个西诏使者确实因为差点被一个楚人撞到而当街把人砸下马,并且把那个楚人带了回去。京兆府那边并没有接到消息,因为当时巡逻士兵离九味楼很远,老百姓知道是西诏来的宫中使者,也都不敢招惹。”

    “根据身形和路线,”虞水顿了顿,低声道,“基本可以确认,西诏使者带回去的人就是周家派去取账本的护卫张泰。”

    话音落下,丞相的狭冷双眸眯得更冷了些。

    “加派三倍暗卫保护二小姐。”虞子德捏紧香方,声音隐隐透着烦躁,“传令下去,继续大范围搜捕凶犯,暗中摸排西诏使者所住别苑,一旦发现目标,不惜一切代价将目标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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