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不得不说清雅门确实是有点钱在手里的,谢听风给胥知书安排的地方隐蔽性极好,整个庄子都是谢门主自己的产业。

    负责管理庄子的正是翟成远,他是很早就进入门派的弟子,相月白小时候常见他,近两年他被师父外派出去,原来是派到城郊庄子来了。

    “门主,小师姐。”翟成远迎上前来,拱手作揖后笑道,“许久不见了小师姐,长这么高了?”

    按辈分,将近大相月白十岁的翟成远确实要叫她师姐。

    清雅门的规矩是辈分按先来后到,分为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因此谢澜等四个最先来的是内门弟子,其余后来收进来的都算作外门弟子,统一称谢听风为门主。

    内门四人是所有外门弟子的师兄师姐。

    “当然要长了!翟师弟四五年前被外派的时候我才十四五岁,如今我都二十了。”相月白也有些感慨,翟成远来门派来的早,和他们内门四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几年不见,她都有些不敢认了。

    谢听风:“好了,待会儿再叙旧,成远,带小白去见人。”

    再次见到琳琅的时候,相月白的心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平静。

    坐在对面的女子未施粉黛,却依旧清冷出尘。

    如果说余白梅的冷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那琳琅便是表面平坦但底下满是陷阱的雪地。

    她略微有点懒得睁眼,显得人厌世又冷漠。但当她笑起来,你又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神秘令人神往,又危险十足。

    “胥知书。”相月白将手里拎的挎篮放在桌上,坐下后定定看了半天,终于道。

    胥知书,灵州人,父母死于盛安十年关阳平城的饥荒,因相貌出众被一户富商买走,想送给灵州州府做礼。不料富商半路遭遇山匪,胥知书趁乱逃离,一路流落到楚都,受云柳楼庇护两年,后因想查清当年饥荒时究竟是谁贪污了赈灾粮,因此男扮女装,进入官场。

    这些都是上一世她听胥知书自己说的。

    她第一次见到胥知书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探花郎了。

    相月白很少见胥知书真容的模样,她的男装冷漠又神秘,棱角分明的轮廓叫多少都城女子动心,若不是追查线索追到一位官员的宴会上,躲在茅厕时撞见她来葵水,以相月白三脚猫的易容术,实在不可能认出这位易容大师的真身竟是女子。

    “胥知书……”女子终于抬眼,她胳膊交叠撑在桌案上,哑声笑了一下,“贵门派调查我查得很仔细啊,小丫头,还知道什么?”

    “我叫相月白,是灵州关阳人。”相月白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神情认真,“出生在关阳的平城,我十岁那年,平城发生了一次□□。”

    胥知书僵滞一瞬。

    “我的父母死于那场饥荒中的某一个深夜,而我本人也差点被乡民吃掉,我曾经碰到那铁锅沸水的边缘——是我的师父,也就是清雅门门主谢听风把我从他们嘴下救了下来。”

    这段经历导致了相月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十分惧怕成年人,以及给她留下了长达一年的梦魇后遗症。当时,除了谢听风能靠近她,其余人——就连将弱冠的大师兄谢澜都会引起她的惊惧。

    惨绝人寰的过往她却说得语气平淡,但看着相月白认真的神色,胥知书又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你认识我吗?”相月白知道自己不该怀有希望,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素未谋面。”胥知书摇摇头。

    果然。

    重生这种事怎么可能人人都遇上,她自嘲地想,即便后来她与胥知书的感情再深厚,现在的她们也还是陌生人。

    她重活一世,本以为自己可以带门派避开灭门结局,却不料自己先陷入了重重麻烦之中。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一直胆大包天,偶尔被师父骂一骂,被岑道逮一逮宵禁,但内心实则每时每刻都在盘算自己哪一步有问题、接下来要怎么做。

    重生的话她绝不敢在师门内提起,可跟旁人说,更不会有人相信。

    明明这一世有师门在后,可她偏偏生出上一世背负血仇独自追查灭门案的踽踽独行之感。

    ——所以,为什么老天会选中她来做这个重生之人呢?

    “谢门主让你来做什么?拉拢我?”可能是她的失落太明显,胥知书生出些莫名的愧疚感。她顿了顿,试着挑起个话头。

    “我是和你一样的人。”相月白迅速收敛起情绪,“所以我会帮你。”

    “你……”胥知书缓缓睁大眼睛。

    “但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国子监学子周云达被杀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应该知道我,杀人嫌疑正是被栽赃到我身上。”

    小屋里顿时静谧,只留两个女子清浅的呼吸声,屋外传来大雁振翅南飞的鸣叫,谢听风和翟成远站在不远处的三层阁楼上,注视着屋内情景。

    “胥姑娘不说话了。”翟成远放下千里眼,转向抱着胳膊倚着门框的自家门主,“门主,她很有可能就是陷害小师姐的人,您真的放心让小师姐单独跟她谈吗?”

    “所以我这不是跟你在这儿盯着么。”谢听风揪下一颗东历红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她现在跟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而且之后还要靠清雅门庇护,问题不大,就看小白能不能挖出来些更深的东西了。”

    见胥知书微蹙眉头,相月白也不着急催她,慢条斯理地斟上热茶,又剥了个橘子,自己叼了一半,剩下的放到胥知书面前。

    茶有点烫手,胥知书被烫得缩了一下指尖,她盯着手心薄汗,吁了口气:“算了,你师父都不怕你知道,那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抬起头,直视着相月白。

    “周云达不是我杀的,但我知道谁想杀他。我是宫里养在外面的杀手,属于组织‘爪牙’。暗杀周云达的密令——是当今圣上下的。”

    相月白手中茶盏清脆地磕在桌案上:“你说什么?!”

    她一直以为师父应该是个帝党人士,虽不知跟皇帝什么关系,但总归认识。

    这一点也得到过谢听风的亲口承认。

    谁知想她死的就是那位楚帝?!

    那如果胥知书这个杀手属于“爪牙”,清雅门又是怎样的存在?

    “我师父知道吗?”她咽下唾沫,连忙询问。

    “在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了。”胥知书如实道,“我是个没完成任务逃跑的杀手,只是知道自己的任务,具体细节并不清楚。”

    如果是这样,那也就能够解释他们在云柳楼搜出来的信笺为什么会是宫里的样式,因为此间主人,就是皇帝培养的杀手。

    可若上一世的胥知书进入官场之前也个杀手,那她又是怎样突发奇想跑去考科举的?

    相月白目瞪口呆,继续追问:“‘爪牙’是直接听命于陛下吗?他建立爪牙多久了?针对的猎杀对象是谁?你们还杀过什么人?大本营在哪?”

    “是也不是,我们这些训练成功的杀手被分散豢养在都城不同的地方,只认陛下的信物,但陛下的指令是由另一个组织专门传递。我也不知组织建立多久了,杀手之间消息被封锁的很严,我出来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周云达。大本营……我也不知道,我们离开时都被蒙了眼。”

    相月白上一世从未得知过“爪牙”的存在!这个消息让她瞬间紧张起来,如若不是爪牙保密程度高到离谱,那就是这一世……真的发生改变了。

    “我接到的命令原本是将杀人嫌疑栽赃给虞裳,想来是为了斗相党吧。但不知为何,在执行的时候,要栽赃的人变成了你。”

    胥知书轻轻捏着一瓣橘子,同样百思不得其解,“若我没猜错,我逃跑后,陛下应该是启用了备用方案,启用的杀手应该是失踪许久的杀手福叁——福叁曾是训练我的教头,周云达死的前几天,我看见过他。”

    临时启用新的杀手,改变任务对象,这就导致了整个栽赃瑕疵颇多。

    也正因此,使得相月白从中掘出一线生机。

    “我们在搜你屋子时搜到了一些信笺,还有你的卖身契。”相月白问道,“那是你故意留下的吗?”

    “没错。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放弃任务和袁春逃离,我手上还没沾过血,跑还来得及。”胥知书道。

    “当然,这个决定很冒险,‘爪牙’一定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但我的易容术在组织内无人能及,他们没有十成把握能找到我。袁春早年走南闯北,知道一些与世隔绝的地方,于是他规划了路线,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遁逃,约定在都城外会和。”

    只可惜尚未逃出很远,就被杀手追了上来。

    “在走之前,我偷回了卖身契,其实那个卖身契也不真,我哄着柳妈妈相信了我是江南家道中落的落魄子,本名写的是琳琅。卖身契没了,不管是查周云达之死的官府还是柳妈妈自然都要找,只要找到卖身契,就会看到我留下的信。”

    听至此,相月白蓦地相通其中关节,毛骨悚然地看向她:“你的意思是,你布置的那一切是想向天下揭露陛下豢养杀手的事……”

    这也太大胆了!

    “没报什么成功的希望。”胥知书轻轻笑了一下,“毕竟为了防止组织也找到,我藏得挺隐蔽的。不过要是早知道柳妈妈在我失踪后会瞒下此事,并对我的屋子严防死守,搞得组织也没能进去过,那我就干脆摆桌子上了。”

    相月白想起什么,疑惑道:“但他们还是找到了你?”

    胥知书摇摇头:“追杀的那拨人不是组织的,而且这种活计一般是教头福叁亲自干。谢门主说查了他们明面上的身份,都是周家的杀手,不过周柏山拒不承认,他说自己不知道袁春出逃了,那队杀手——不是他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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