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丢失的账本如悬在头顶的剑,让虞子德比往常暴躁许多,丞相府里比上月多拖出了好几具尸体。

    但郭峤说得确实没错,如果西诏人有心藏,这么一直强行搜下去不会得到结果。

    不如把握好半月后那次宴会的机会,一举成功。

    于是虞子德终于撤回了在都城中横行的府兵和护卫队,叫楚都终于能恢复风平浪静。

    似乎是一种无声的信号,虞子德收敛疯劲,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明了危机散去。

    齐家。

    帝师世家的宅邸比常人想象中更清寒,无甚雅致的园林装点,回环曲折的亭廊流觞,也无甚代表身份地位的金银收藏、奇珍异宝。

    但比起简朴肃穆的武安郡王府,齐家身为清流之首,格调还是说得过去的。

    齐长瑜稳步穿过庭院,没有踩到一片枯叶。他敲了敲门,得到应声后推门迈进去。

    “爹。”齐长瑜拱了礼,“虞相已将他的人都撤了。”

    正在执笔作注的齐崧手上不顿:“陛下那边呢?”

    “似是在观望虞相究竟想做什么,陛下最近也无甚动静。”

    能为经史子集作注的绝非寻常文人,齐家出了两代帝师,齐家祖父教了先帝,齐崧教过当今和太子,若非齐长瑜坚持志不在此,齐家想必能出第三代帝师的。

    “安稳下来就好,不必再干预了。”齐崧已是满头花白,好在身体还算康健,瞧着便知是个儒雅随和的老人。

    “只要安稳,大楚就有机会休养生息,但愿这次能为维持得久些。”

    几日之后,国子监宣布复学。

    相月白的伤养得差不多,索性直接回寝舍住了。

    临走前,将那只被养的圆碌碌的小野雀拿到外面放生了。

    谢听风将清雅门上下彻查了一遍,果真揪出了一些伸过来的触手。对此,相月白很难不联想到五年后的灭门是不是就有这些内鬼的“功劳”。

    但国子监已经复学,岑道的暗卫不知道撤没撤,她不敢轻举妄动。

    回到国子监内,这回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敢予相月白为难。相月白一人反杀三队杀手、还为郭家二公子所“救”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权贵之间,世家公子们心照不宣:此人招惹不得。

    而“救下”相月白的郭隽再次见到相月白回来,腿实在没忍住抖了抖。

    “郭同砚,早啊。”相月白倒是接受良好地打了个招呼。

    郭隽憋了半天,终于道:“……早、早,相同砚。”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到达学堂,座位固定,因此相月白径自坐在了原先的位置。

    众多无声探究的目光投向她的背影。

    不一会儿,虞裳也到了。她见到相月白的身影,脸上明显露出雀跃的神情。

    “小白!”她拍了拍相月白的肩。

    相月白闻到了熟悉的熏香,便知虞裳也来了,她回过头,展颜一笑:“你来啦,快来坐。”

    入座后,虞裳从袖中拿出一方锦盒,递过去:“我又制了些新香,照你喜好放的香料,待回寝舍你燃些试试看。”

    虞裳年岁较相月白小几年,还未完全长开,一颦一笑尚且带些稚嫩。她趴在相月白桌子上,眼睛一眨一眨,催促相月白赶紧收下。

    这也是为什么在被相党追杀后,她和谢听风仍没有迁怒虞裳的原因。

    一个善良又天真的小姑娘,何必为难她呢。

    “总收你东西,我哪里好意思。”相月白摇摇头,苦思一番后忽地拍掌,“不如这样,我教你些防身的功夫如何?”

    丞相府自然也有武学师傅,但虞裳幼时尚住在越州虞府的日子,一直是被当作嫁人的筹码教养的。

    待虞子德在周家站稳脚跟,她已然错过了练武最佳的年纪。

    后来虞子德也没强求她习武,他手下高手如云,便配了四个随身护卫给她,寸步不离以护虞裳周全。

    虞裳眼睛一亮:“能像你一样飞吗?”

    相月白一愣,她想的本是教些基础的身法,和如何快准狠地伤人要害,不过虞裳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丞相家二小姐毕竟是娇养出来的,比起怎么打架,或许适合逃跑的轻功更适合她的根骨。

    入门的轻功不需要内力加持,能叫人轻松地翻墙爬树,倒是也可用。

    相月白笑道:“那个是轻功,你若想学,我就教你。想飞上天很难,不过飞上墙头没问题。”

    虞裳同她一拍即合:“好!”

    女子间的情谊就是这般简单温柔。虞裳开心的神情慢慢安静下来,认真道:“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厉害。”

    相月白想起什么,问:“裳裳,国子监里退学回家的那些女学生们,是不是多因武学课?”

    这不是什么秘密,虞裳没多想便道:“算是一部分原因吧,她们总是撑不住一整堂武学课,偷懒了祭酒就要给打丁等,得了丁等就只能重修。”

    相月白不解:“女子从小被教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体质与男子不同,祭酒为何不适当给她们减轻功课?”

    提及此,虞裳不免摇了摇头:“已减轻了一半,但你也知道,世家小姐都是被裹足多年的,哪怕只有一半功课,也足够疼上几天几夜了。我小时候也被婶婶裹过几年,后来回到哥哥身边,见我疼的厉害,哥哥便干脆给我拆了,我这才逃过锥心之痛。”

    大楚虽尚武,女子渐渐不再裹足,但高门大户的人家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以示比平民百姓“高贵”之处。

    “陋习。”相月白蹙眉,却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她十岁就被谢听风捡到,开始习武,自然也没了裹足的烦恼,而且近年民间已逐渐开化,相月白接触的人里,几乎看不到裹足的女子了。

    “既如此,为何不向祭酒申明,想个别的法子呢?退学也太可惜。”相月白抱着胳膊,还是觉得此事不合理。

    上一世她心思都用在了查案上,案情的弯弯绕绕能盘得条亮盘顺,可放在别的事上,总还是有些费力。

    虞裳想了想,笑道:“或许也是被祭酒拒绝而伤心了呢?从前这监内有十几个女学生,一半都是为了一睹祭酒的惊才绝艳才入学的。”

    相月白忍俊不禁:“所以传闻中,有女子示好祭酒就给她布置课业这事,是真的?”

    虞裳凑过头来,低声道:“是真的,我亲眼见过。”

    相月白爆笑两声,见周围学子都看过来,忙又捂住嘴,与虞裳嘀嘀咕咕。

    相月白:“所以是十几个人都被拒绝了一通,只剩你还没去过?”

    虞裳立即作惊恐状:“我可不敢,而且我也没有那种意思。”

    上一世也的确没听过关于岑道有什么绯闻谣言,只知道后来两年他那个臭脾气搞得全楚都都没有女子愿嫁他。

    相月白于是得出结论:“所以祭酒因为无意男女之情,就同意她们都走了?”

    虞裳摇头,无奈看她一眼:“据我所知祭酒并不同意她们退学,挨个劝过她们留下……但不同意也没办法,在大楚,女子的适婚年龄是及笄。”

    相月白怔然。

    她如今二十,谢听风也从未跟她提过嫁人的事,不仅是她,师姐余白梅有二十三了,也没见谢听风给她婚事操过心。

    所以相月白对寻常人家的女子何时嫁娶、如何选郎君实在一无所知。

    “说到底,武学课只是个借口罢了,连被祭酒拒绝怕也只是借口。”虞裳说这话的时候,清醒通透地不似她平时天真的模样。

    少女垂下浓密眼睫,语气中带着讽刺,“都是权贵世家,高门大户,筹码到了年龄就该送去跟别的权贵家政治联姻了,他们哪里在乎什么国子监的学业完没完成呢?说来不怕你笑话……虞家叔伯,到现在也没放弃让我进宫做娘娘。”

    联姻。

    都说娶亲是门喜事,可对于那个被迎娶的本人,真的是“喜”吗?

    自己是因为江湖门派规矩少,没人在意她何时及笄何时结亲。虞裳是因为有个做丞相的哥哥,无人敢置喙丞相妹妹……但就算如此也逃不过叔伯将她放上算盘。

    那么其他女子呢?

    虞裳用词实在精确,“筹码到了年龄就该送去跟别的权贵家政治联姻”,轻飘飘血淋淋地揭开了大人物们遮羞的面纱。

    相月白忽地有些喘不上气来,若不是遇见师父……世家女儿都尚且如此,那她原本的命运又是否会趋同呢?

    *

    几天下来,相月白带着满脑子算学和四书躺在自己寝舍,第一次有了退学的想法。

    好累啊!

    算学!背书!真的!好累啊!

    她仰天哀嚎,欲哭无泪。

    可是再疲惫,也要爬起来干活。

    她生无可恋地坐起身,叹了口气,从床底下的柜子里掏出夜行衣。

    待夜色渐浓,三好学子相月白戴上面巾,从某个很顺腿的墙上翻了出去。

    喧哗热闹的都城大道正熙熙攘攘,浓郁夜色被暖黄烛火驱散,商贩守着一方吆喝,饭馆灯火通明遍布,胥知书易容成一个憔悴柔顺的农家妇人,背着竹筐穿过接踵人流,巷子里拐了几次后,来到一户人家的后门。

    她抬手敲门,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有人吗?”

    敲了一会儿,扇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婢女狐疑地望着他:“你找谁?”

    胥知书憨厚紧张地笑了笑:“俺听亲戚说,您这块儿招粗使婆子,俺来试试。”

    婢女上下打量她,嘀咕道:“确实缺人手,你进来吧。”

    “哎,好,好。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翠玉。”她摆摆手,转身把人往里带。

    “翠玉姑娘有劳了,你一看就是个好心肠的人……”

    说着,胥知书一个手刀劈晕了这婢女。

    “多谢多谢,来日报答。”

    她迅速伸出手接住人,把人拖到树后安置好,往她胸口衣服里塞了几块碎银子,又藏好竹筐,才转身出来往宅院里走。

    院里人来人往,似乎出了什么事,胥知书低眉敛目只管走,一双眼睛却冷静地观察着。

    “老爷这是又发火了?”

    她听到有人小声问。

    “可说呢,又把夫人气哭了,非要去找什么‘照柳’姑娘……”

    照柳,那是云柳楼的女子,她还认得。胥知书想。

    “等等,你是谁?”忽地,有一个婆子喊住她,“怎么看着眼生?哪个院里的?”

    胥知书顿住脚步,回身老老实实回话:“俺听亲戚说这块地方招粗使婆子,就来试试,翠玉姑娘说叫俺在这等等她。”

    那婆子打量着她,问:“那翠玉呢?”

    胥知书迷茫地摇摇头:“俺不晓得,索(说)是有四(事)。”

    听闻此,这婆子便“哼”了一声,“准是又偷懒去了,你随我来吧,别在这等了,我来安排也一样。”

    “哎,是。”

    婆子抱臂转身,刚准备走,忽又想起什么,问:“哎,你叫什么?”

    不太标准的官话并未响起。

    她猛地转身,身后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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